每個不想談戀愛的人,心里都住著一個不可能的人
1
小學的時候,海就已經是學校里的風云人物了。
西瓜太郎的發型讓他看上去蠢萌蠢萌的,但骨子里卻總散發出一股妖嬈的氣息。
整個小學階段,海沒有一個男生朋友,男孩子們的游戲和體育運動他一概不參與。但在課間和午休時間的操場上,總能看到一個頂著蘑菇頭的高個子男生,在女孩子們裙裾交會的空隙之中,圍著皮筋上下翻飛,不亦樂乎。
不和男生交往,卻深受女生喜愛,海絕對是同齡人眼中的異類。
海一戰成名是在學校的文藝會演上,帶著他們班一眾班花,跳了一曲郭富城的《對你愛不完》。那個年齡段的女生稀松干癟,正處于發育到半成品的狀態,還沒有舒展開來的五官只能依稀看到未來的走向。
音樂響起,班花們在臺上不知所措地扭動著僵硬的肢體,機械而做作,像是一群還沒出師的新廚站在臺上練習顛勺。
這樣的表演讓臺下的同學興味索然,有好事者開始起哄,朝班花發出刺耳的噓聲。眼看著演員們的情緒瀕臨崩潰,海突然沖到了舞臺最前面,夸張地扭動起自己的身體,這樣的舉動瞬間點燃了觀眾的情緒,人群中爆發起陣陣歡呼。盡管同伴們舞技拙劣,但海跳得卻越來越投入,幾乎達到了一種忘我的狀態,用今天的話來形容,簡直就是“騷爆了”。
一曲跳罷,全場起立叫好,掌聲雷動,現場氣氛就跟開巨星演唱會一樣熱烈。大家都在竊竊私語,打聽臺上這位大神的來頭。打聽來打聽去,他從不和男生交往的事兒,難免就被人添油加醋地過分渲染了。傳著傳著,海的名字從李德海,變成了“安德海”,而且傳得有鼻子有眼,說一個男生如此妖媚,都是因為他起了個“公公”的名字。
海對“安德海”的諢號一點都不介意,令他憤憤不平的,是那些說他女扮男裝的謠言??傆泻檬轮皆趲蚰驎r,特意靠過來瞟一眼他的私處,想要驗明正身。這樣的行為令他既生氣又尷尬,尿斗是不能再用了,只能進蹲坑。可是,這樣的舉動只令人覺得他是在欲蓋彌彰,就更增添了他身上的神秘氣息。
2
初中頭兩年,我和海依然同校不同班。
相較于小學時代的風光,初中時海明顯低調了許多。雖然他依舊保留著那萬年不變的鍋蓋頭,但那股子陰柔的氣息卻在慢慢減淡。偶爾輪到他們班主持升旗儀式,海作為代表站在國旗下,用極其溫柔的語調帶領大家呼號宣誓的時候,才能隱約看到他當年風騷的影子。每每這時都有情竇初開的少女看得口水橫流,顧不上老師投過來“禁止喧嘩”的眼色,交頭接耳道:“哇,這個同學好帥?。 薄八孟袷嵌昙壢嗟?,好想認識他??!”
初三的時候,因為一次校園暴力事件,海他們班好幾個涉事的男生被開除,余下的同學則被分插到了不同的班級。我和海就這樣成了同桌。
海和我都是從小就生活在離異再婚家庭,常常被當成是多余的存在。我們從小就得學會不停地討好別人,可是越討好別人,就越討厭自己,對自己的憎惡成為了一種揮之不去的陰霾。
我父親再婚之前,一直抱怨我是他的累贅,耽誤了他的幸福。年幼的我不明就里,對此十分自責,認為是自己的存在令得父親生活不幸。
幸好,父親終于再婚。而我,則變得更加多余,幾乎可有可無。
海的狀況比我更加不幸。他父親再婚之后,繼母又給他生了個弟弟。在那個家里,他幾近透明,甚至有點兒格格不入。
我和海之所以成為好朋友,是因為我們都是家庭生活中的不和諧因素,于是課余的時間就廝混在一起,四處晃蕩。
海有一個看起來十分完美的外表,他把真實的自己包裹在外表之下。他對人微笑,看起來健康、開朗、干凈、溫暖,甚至有點兒世故。
但其實我們都一樣冷漠、孤僻、陰郁。
關于家庭,我們交流得并不多,這似乎成為了一種禁忌。偶爾海會小心翼翼地問我:“你后媽對你怎么樣?”我撇撇嘴回答說:“別提了,多吃塊肉都直翻白眼?!?/p>
他轉過頭下意識地看了看窗外,憤憤地說:“怪不得你也瘦得像狗一樣?!?/p>
那個時候,我們總是餓著肚子,怎么樣都吃不飽。
3
初三下學期,海的身高像打了激素似的一路猛增,幾乎在一夜之間就躥到了一米八三。突然之間長成了校草,仰慕者呈幾何級數增長。姑娘們變著花樣地討好他,無論是早飯還是中飯,都有人連著情書一起塞進他的書桌里。到了下午肚子咕咕亂叫的時間,竟然也會有人貼心地送來各種零食。
憑借著帥氣逼人的臉龐,我和海終于擺脫了食不果腹的悲慘生活,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
海說:“雖然蹭吃蹭喝挺沒羞沒臊的,但青春的空虛是需要用食物來填滿的,如果不能吃飽,青春也會變得暗淡無光了?!?/p>
我一臉壞笑:“青春需要食物,食物來源于姑娘,所以青春需要姑娘?!?/p>
4
再一年,我和海考進了同一所高中。
日子在枯燥的寫寫算算中艱難前行,誰喜歡誰、誰又跟誰在一起的緋聞出現,頂多熱鬧個三五分鐘,大家也就各自散去了。桃色新聞終究抵不過模擬試卷。
終于挨到高三上學期,大家都有一種審判日期即將來臨的悲壯感。
突然有一天,海神秘兮兮地跑來找我,說:“我記得,你投籃挺準的,教教我?!?/p>
我訕笑:“此事必有蹊蹺,放著好好的美少年不當,轉型當灌籃高手。你是不是喜歡上哪個帥哥了?”
聽我這么說,海的臉漲得緋紅,頭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我一臉錯愕,獨自在風中凌亂。
5
后來我才知道,他變化的動力來源于一個女生。當海終于坦誠自己有了喜歡的女生時,竟讓人有了一種枯木逢春的驚喜感。消息很快就傳開了,他的女粉絲們得知了這一消息,無不歡呼雀躍,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就是袁湘琴,分分鐘會被江直樹撿回家。一下子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所以她們塞進課桌的早飯的花樣也越來越多。
第二天,我和海早早地來到了學校操場。晨光剛把操場的一角照亮,在微微泛紅的光影中,幾個早起的身影在球場上奮力地練習投球。
海迎著陽光,眺望著操場的另一邊。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一個女孩穿著肥大的校服,站在罰籃線上一次又一次地投籃。投籃的姿勢并不標準,甚至有點笨拙,但命中率卻出奇地高,投十個估計能進七個。
海抬起頭迎著陽光,微紅的朝霞映亮了他的臉龐,他竟露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這微笑干凈得幾乎沒有人可以抵抗,也許那個女孩也不能幸免。
遺憾的是,這笑容她從不曾看到,最起碼沒有在真實的世界里看過。他們在彼此最燦爛的歲月里凝望與被凝望,來不及四目相對,就被時間的洪流驅散了。你以為美好近在咫尺,但那一步之遙終究會變成觸不可及,成為人生中缺失的遺憾。
那天,海投了一百多球,無一命中,只有幾球勉強碰到籃筐或者沾到籃板。
海累得氣喘吁吁,操場另一邊的姑娘依然一遍又一遍地,用難看的姿勢奮力投籃。
海有氣無力地對我說:“馬馬也你知道嗎,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就是遠遠地看著她。我喜歡上她的那一刻,也喜歡上現在的自己。”
喜歡一個人讓海找到了喜歡自己的感覺,喜歡一個人讓他想要開始和自己和解,喜歡一個人讓他開始變成那個陽光、溫暖的自己,而不再陷入自憐自艾的情緒中無法自拔。
如果時間能夠倒流,我多希望當時能拉著海去和女孩打個招呼。也許跨過了那條隱形的界線,幸福就會降臨。正是這條界線,讓兩個人仿佛生活在平行時空一樣,沒有交集。
操場兩邊短短的幾十米的距離,海終其一生,也沒有走完。
6
學校里到處張貼的都是關于一年一度的校際投籃大賽的海報,廣播臺也在白天黑夜地重復著報名的要求。比賽分為男女兩組,男生投三分,女生是罰球線,各產生一名冠軍。據說今年比賽是佳能贊助的,冠軍的獎品是各一臺最新款的佳能相機。
經過一個月的練習,海的命中率勉強能達到十中二三的水平。
偶然走運的時候,能夠連進幾球,他高興得像個孩子。
我實在想不通,問他:“就憑你這條件,什么姑娘追不上啊,何必非強迫自己,死乞白賴學自己不擅長的東西呢?”
他用從沒有過的堅定的語氣對我說:“馬馬也我從來沒有和你說過,我為什么要玩命練習投籃吧?因為我相信她肯定能拿冠軍,我也要拿冠軍!”
難不成這小子是想通過冠軍的光環吸引女孩的注意?
有一天練完球,海帶我來到了學校的榮譽室,玻璃櫥窗里面陳列著建校以后每個時期的照片。他指著一個櫥窗里面的照片對我說:“你看,這些是歷年來每一屆投籃比賽之后,男女冠軍的合影。”
我恍然大悟,這家伙參加比賽,拼了命地想拿冠軍,就是為了能和姑娘拍一張照片。
臨近比賽,海的投籃命中率突飛猛進。這家伙經常練到半夜,剛躺下又爬起來繼續練習。他重復著投籃的姿勢,就像投籃能夠拯救他的整個世界一樣。
雖然海的投籃姿勢有點兒娘,總能讓我想起當年那個跳著《對你愛不完》的“安德?!保覉孕?,他終究會達成自己的愿望。
直到現在,我還常常夢到他和那個女孩一起站在領獎臺上。他臉上掛滿了微笑,那微笑不僅溫暖,還滲透著我從未看到過的幸福。
7
比賽當天,藍天、白云,偶有微風,幸福之路就隱藏在金色的銀杏葉下面,等待著被發現。從來沒見過那么美的校園,連老師們都忍不住拿出相機拍照留念。
這是海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他的粉絲們甚至制作了統一的服裝和標語牌,在看臺旁嘰嘰喳喳地給海助威加油。
比賽在一片嘈雜聲中開哨。躲在籃球架背后的海,緊張地走來走去,口中念念有詞。
籃球場的另一邊,女生也在做著熱身運動,壓壓腿,抻抻手,每一步都認真到位。
我突然想走近看一看她,看看她身上到底是什么東西吸引了海。
我擠過人群,到了球場的另一邊。
我近距離地觀察她,她不算漂亮,但是屬于那種很乖的長相,仿佛只要她微笑,整個世界都會明亮起來。只要她喜歡藍天、白云和銀杏,這世界就只剩下藍天、白云和銀杏。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這個讓人溫暖的女孩,與那些校花、靚女如此不同。那些人能夠給予海一個平面,而這個女孩卻能給他創造一個全新的世界。這個世界里,沒有紛紛擾擾,沒有愛恨糾葛,只有平淡、幸福、溫暖,這是海一直以來所缺失的。
我盯著她看得失了神。
她似乎注意到我在看她,輕輕地沖我說了一句:“加油?!?/p>
我說:“我不參加比賽的?!?/p>
她說:“我知道,我也為他加油?!?/p>
原來女孩一直知道海。
早知道后來會發生的事,當時我一定拉著海去看她,讓他們互道一聲加油。這樣他們之間就有了交集,故事興許就有了另外一個結局。
可惜,生活永遠不是穿越劇,無法反轉,無法重來。
比賽如火如荼地進行,男女兩邊都進展順利。這一天,海如有神助,把前面幾個對手都輕松挑落馬下,一路殺進了決賽。
女孩卻十分艱險,半決賽中,她不小心扭傷了手指,勉強晉級。
男女雙方的決賽同時開打。
兩個人背對背,離得那么近,近到大口呼吸的聲音都聽得見??墒怯蛛x得那么遠,遠到好像每投完一球,就離告別更近了一點點。
前九輪海和對手戰成五比五平。
海和女孩同時投最后一球。
女孩舉起綁著紗布的手……
海站在三分線外屈膝、舉手、起跳……
8
只差一點點,美麗的邂逅來不及鋪開畫卷,就變成了凄美的告別儀式。
海的那一球沒有投進,而女孩最終得到了冠軍。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知道女孩受傷而讓海分了心。
可是,海的臉上看不到沮喪。
比賽結束之后,他一直望著領獎臺的方向出神。
頒獎儀式上,校長捋了捋僅有的幾根白發,把獎品發給了女生和海的對手。
攝影師擺好姿勢為兩人拍照。
猛然間陽光變得格外刺眼,身體由內而外地感受到了秋天的寒意。一瞬間,整個世界偏離了軌道,一個世界被另一個平行世界所吞沒。在原本的那個世界里,臺上那一對被眾人簇擁著的人應該是海和那個女孩,然而那個美好的世界只在想象中停留了一小會兒,就被眼前這個殘酷的世界吞沒了。
在往后的歲月里,我不斷回想著那一天發生的一切,認真地梳理每一個細節,試圖找到世界發生偏離的動因。但一切都是徒勞,所有的答案只能歸功于命中注定,而不是我和海的相遇、我們成為朋友、他喜歡上那個姑娘,以及他父母的不幸婚姻……
9
第二天,海來上學的時候,右手上簡單纏著一塊白色的紗布,里頭隱約滲出一絲血色。我問他手怎么了,他沒有回答我,而是用左手費勁兒地從書桌里掏出?;蕚涞脑绮?,大口大口地吞咽起來,就像是世界末日之前決定把自己撐死一樣。
窗外照例有?;ǖ难劬€在觀察海對今天的早餐是否滿意,海出人意料地對著窗外的女生笑了笑,那女生從來沒享受過這種待遇,驚喜之下差點兒跌倒在地。
午飯過后,海對我說:“跟我去榮譽室吧?!比缓箢^也不回地走了。
我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就一路跟著他走。
進了榮譽室,他四周環顧了一圈,問我說:“你能看出什么異常嗎?”
我覺得海今天神神秘秘的,他向來也不是故弄玄虛的人啊。
“猜不出,你丫就別賣關子了。難不成你把人姑娘約這兒來了,準備告白,讓我給你當見證人?”我沒好氣地打趣道。
他用手指了指櫥窗的照片。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一堆照片,這不是之前看過的歷屆投籃比賽冠軍的合影嗎,沒什么異常啊!哎,不對!仔細一看,有一張照片格外奇怪,似乎是少了一半兒,照片上的人不就是昨天投籃比賽得冠軍的那家伙嗎,少了的另外一半,對,是那女孩!
他指了指自己包裹著紗布的右手,我驚嘆:“我靠,兇案現場啊。你該不會是用手把玻璃櫥窗給砸開了吧?”
他沒好氣地說:“你動作片看多了吧!我早上偷偷去教務處拿了鑰匙,正大光明地打開玻璃窗的。當時心里又緊張又激動,裁照片的時候不小心把手割破了?!?/p>
為了得到女孩的照片,海付出的代價遠遠不止一道傷口那么簡單。后來我問過他,如果知道代價如此巨大,是否還會這么做?
他幾乎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說:“這是我這輩子干過的,最高興的一件事兒?!?/p>
比賽失敗讓他徹底失去了變成更好的自己的希望,但他心有不甘,想要做最后的努力。他想把那幸福的感覺留住,哪怕只是一張小小的照片。
這是他為了對抗這個世界,所做出的最后的努力。
10
一道小小的傷口,起初海并不以為意。
一個星期之后,海因為高燒不退住進了醫院。
就是這小小的一道傷口,讓海徹底告別了校園生活。
他父親來學校給他收拾東西,我偷偷看到他泛紅的眼圈。
一種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
班主任找到我們幾個和他要好的同學,我們才知道海得了敗血癥。因為用生銹的裁紙刀割破了手指,導致大量細菌進入血液。又沒有在受傷后立刻去醫院治療,甚至沒有消毒,只是用紗布包扎了一下,耽擱了最佳救治的時間。加上海吃得一直不好,身體免疫力很差。醫生說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我以前見過海的父親,那是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人,跟海之間毫無親近感可言??墒沁@次見到他,感覺他一下蒼老了十歲?;蛟S在生命面前,那些生活的不順遂連個屁都算不上了吧。
海并不知道自己得了很嚴重的病,海的父親也不想我們去醫院打擾他治療。
最初的日子里,女孩們照例會把早餐放進他的書桌里,等到再也塞不進去任何東西的時候,她們再含著眼淚一樣一樣地丟掉。
校花郁郁寡歡,仿佛一下子失去了人生的方向。就像一朵艷麗的花朵,卻不知道美給誰看。
姑娘還是每天在拼命地投籃,重復了一次又一次。我不知道,當她投進第九千九百九十九個進球的時候,奇跡會不會發生?
我偷偷地看她,卻體會不到海的幸福感。海的現狀并不會改變這個姑娘,更不會改變這個世界。
對于我來說,我不僅有可能失去一個朋友,還丟掉了另外一半的自己。丟掉了那一半陽光、開朗、樂觀、每天面帶微笑的自己,剩下的這一半自己孤僻、自私、冷漠、茍且偷生……
現實世界里,一切都恢復了平靜,日子就在模擬考試中飛快閃過了。
11
高考結束,同學們回到學校參加畢業典禮,拍畢業照。
出人意料的是,海也來了。
他面色青灰,身體消瘦得厲害,我攙扶他的時候,明顯感覺到了他的呼吸很急促。我去圖書館查過資料,知道這些都是敗血癥的癥狀。
我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讓它流下來。
他說:“馬馬也,你又不是見到鬼了,瞧你那個樣子,別這么慫好嗎?”
我勉強笑笑,但肯定笑得特難看。
他說:“我病情控制得不錯,不過今天我是偷跑出來的,一會兒還得回去?!?/p>
他輕輕拂開我的手,示意我說他很好,然后就走進了人群,就像是從來也沒有離開過。
我有很多話憋在胸口,卻又不知該從何開口。一轉眼的工夫,他就又不見了,好像從沒出現過。
就連班級合影的時候,他也沒再出現。
12
最后一次見到海,是在醫院里。
他被隔離在那個小小的白色房間里,病痛的折磨讓他瘦脫了形。
我穿好隔離服走進了房間。
他聽見有聲音,微微張開眼睛,看到是我,費力地笑了笑。
他輕輕地說:“馬馬也,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佯裝生氣地故意背對著他,其實是在偷偷抹眼淚,我說:“你丫別扯這些亂七八糟的,不就是有點小病嗎,你要不趕快好起來,我就看不起你?!?/p>
他勉強支撐著想要坐起來,我趕緊替他把床頭搖起來,又墊了一個枕頭。
他說:“馬馬也,我自己的身體,你們誰也瞞不了我。我倒是挺放心不下你的,你脾氣太執拗了,不要總是跟你爸還有你繼母對著干,你試著跟他們一起??瓤瓤取?/p>
話沒說完就是一陣咳嗽。
他從床邊的柜子里拿出一個盒子,遞給我說:“你要是見到她,替我把這個東西送給她。本來打算畢業那天跟她表白的,誰知道這一病,就錯過了。”
我說:“這還不簡單,我帶她來看你,她會來的。”
海說:“不用了,我沒法再給她什么承諾了,也不想成為她的負擔。我最后一個愿望,就是希望她一輩子都過得幸福。我有一段沒有遺憾的初戀,我很知足。我現在能做的就是不去打擾她。”
這個傻瓜,一直怕成為別人的負擔,一直笑嘻嘻地活著,任何事情都裝作不以為意。他總是說,這世上沒有了他,或許會變得好一點點。如果沒有了他,別人好不好我不知道,但他至少改變了我對這個世界的看法,讓我學會了看到生活中的美好,讓我看清了陰霾和陽光的界限。即使身處陽光照不到的陰暗角落里,也要面帶微笑地朝著陽光的方向大步奔跑。
2001 年 8 月 13 日,海安靜地離開了這個世界,他的笑容永遠定格在了十八歲的那個夏天。
海是我這輩子第一個愿意拿心交換的朋友。
也許有一天,我會老到自己都不記得自己是誰,但他的微笑我會永遠記得。
那個招牌式的干凈的微笑。
13
在出入境辦事大廳的宣傳欄里,那張熟悉的面孔微笑地看著我。
過往一切又清晰了起來。
歲月似乎并沒有改變什么,照片里的她依然會讓人有一種想要安靜下來的感覺。
我終于找到了她,這一別就是十五年。
不知道海會不會怪我,過了這么久才找到她。
我排到她的窗口,她例行公事地翻開護照,又抬頭看了我一眼。
不知道她有沒有認出我來。
很快,出國手續都搞定了,我終于有機會開口:“好久不見,你還認得出我嗎?”
沒想到,她竟然沖我輕輕點了點頭。
我說:“等我出國回來,我們見個面吧,我有個東西要還給你?!?/p>
14
一個月以后,我從芬蘭回來,帶著海留下的盒子,一刻也不耽擱,直奔約好的地點。
天氣格外晴朗,藍天、白云,地上鋪滿了金色的銀杏葉,時間仿佛不曾走遠。我輕輕合上眼睛,就能看見海和女孩站在學校的操場兩邊揮汗如雨。
只是,這一次的結局會不會稍有不同?
她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旁邊帶著一個可愛的小姑娘。
我站在遠處靜靜看著,突然體會到了,海當年所說的那種幸福。
如果此刻站在這里的人是海,他一定會露出那迷人的笑容,輕輕地說:“能這樣遠遠地看著就已經幸福到想死了?!?/p>
我走過去,把盒子交還給它的主人。
她輕輕把盒子打開。
盒子里面是兩張照片。
一張是女孩勇奪投籃冠軍時的照片。
另一張是女孩她們班級的畢業合影。
照片里,海微笑著站在女孩身后。
畢業那天,海來到學校是為了和女孩一起拍一張照片。
他就這樣站在女孩班級的畢業照里,默默地守護了她十五年。
照片的背后寫著:“張薇薇,很喜歡你。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