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豆的舞女賞析(《伊豆的舞女》為何離別了還會感到美好與甜蜜)
說到《伊豆的舞女》,通常都會提到青春啦初戀啦愛情啦感傷啦身份差異啦之類。
畢竟是一段并沒有結果的邂逅,按一般讀者的期望:
“哦最后沒在一起啊,感覺就不算大團圓咯!”
但小說結尾兩段,卻又明明白白地寫著:
“處于美好的空虛心境里”、“甜蜜的愉快”?
美好在哪兒?甜蜜在哪兒?
《伊豆的舞女》小說劇情眾所周知,或曰,簡直都談不上有劇情:
“我”去伊豆半島獨自旅行,遇到一群巡回藝人——榮吉,榮吉十七歲的妻子千代子(剛早產了一個嬰兒,夭亡了),榮吉的丈母娘,雇來的藝人百合子,榮吉十四歲的妹妹薰子——大家同行了一段,聽說了藝人們的酸甜苦辣,對薰子有隱約動情;最后分別時“我”坐船回東京,被藝人們托付送一位礦上的老太太回家,在船上流淚時跟一位少年對談,結束。
“處于美好的空虛心境里”、“甜蜜的愉快”。
因為劇情如此平淡,而且并不是傳統意義的大團圓結局,所以很容易讓人覺得,不太滿足。
不是分開了嗎?美好在哪兒?甜蜜在哪兒?
《伊豆的舞女》這小說劇情不夠戲劇性,是因為一切如實道來。川端康成承認過,小說所寫就是他真實經歷,并無虛構(只有省略):
「伊豆の踴子」はすべて書いた通りであつた。事実そのままで虛構はない。あるとすれば省略だけである〉とし
——〈私の旅の小説の幼い出発點である〉
這卻要說到川端康成自己的經歷了。
川端康成自己一歲七個月沒了爸爸,兩歲七個月沒了媽媽,七歲沒了祖母,十歲沒了姐姐,十五歲沒了爺爺,自小浸透在陰郁的孤獨之中。
1917年入學,極孤僻,一年后1918年秋天獨自出發,沒告訴任何人就去伊豆旅行了8天。“那是我第一次獨自旅行。”
旅途中確實遇到了一群旅行藝人,其中有舞女達美。
旅行結束后,他還和這些藝人們通信。
1919年他寫了處女作小說《千代》,里面提到了舞者達美。
1921年川端康成與伊藤初代訂婚,之后解除婚約。
在此之前,川端康成在茨木中學時,遇到過美少年小笠原義人,有過段感情。
1926年,《伊豆的舞女》發表了。
因為實際上沒太跌宕起伏的劇情可言,所以情緒與感覺的變化,實是此小說的核心。
開場第一句就說道路曲折,將到山頂時,陣雨突來。
第一段在茶店里,提到了一個中風的老爺子,周遭環境寒冷灰暗。相形之下,巡回藝人們是溫暖的。于是“我”告別茶店老太太,冒雨去追巡回藝人們去了。
這里的一個細節:
“走進黑暗的隧道,冰冷的水滴紛紛地落下來。前面,通往南伊豆的出口微微露出了亮光。”
日本文藝作品里“隧道”這個意象,眾所周知的曖昧。
川端康成自己在《雪國》里也是穿過隧道去到雪國,村上春樹不止一篇小說里要穿越隧道去到彼側世界。
看過《千與千尋》的諸位,一定記得那個隧道。
過了隧道后,“我”追上了藝人們,開始一段好旅程。
之后一段便是主動和藝人們結伴聊天,晚間睡下,
聽著鼓聲,看月光如洗。
當時的描寫很明白:
“雨停了,月亮現出來。被雨水沖洗過的秋夜,爽朗而明亮。”
到小說第三章,天氣就完全放晴了,萬里無云。
比起開頭獨行的寒風陣雨,心情顯然大不一樣。
這都是穿過隧道,追上人們,去到另一個世界的緣故。
有一段劇情,許多人都覺得曖昧,那便是“我”洗澡時,看到了薰子的身體。
但這段的意味很有意思:如果有曖昧戀情,看到心愛之人的身體,該是什么反應呢?可是小說里“我”第一反應卻是:她還是個孩子呢——在這里,薰子并不是個成熟女性。
于是主角笑個不停,頭腦清澄如洗。
他與薰子之間,并沒有明顯的情欲之念;說薰子是一個少女天使,并不為過。
薰子并不負責成為“我”的愛侶,她起的作用,是治愈。
之后“我”與藝人們同行,才知道他們也剛死掉一個初誕嬰兒,路上也遭遇種種區別對待,但還是堅持一路下來了。
到小說中后段,“我”就看到海上朝日照耀山腰——與小說開頭的陣雨,恰成心情對比。
小說最關鍵的劇情,是這一段。
“我”聽見舞女一行人討論自己:
“那是個好人呢。”
“是啊,人倒是很好。”
“真正是個好人。為人真好。”
于是“我”覺得:
這句話聽來單純而又爽快,是幼稚地順口流露出感情的聲音。我自己也能天真地感到我是一個好人了。我心情愉快地抬起眼來眺望著爽朗的群山。眼瞼里微微覺得痛。我這個二十歲的人,一再嚴肅地反省到自己由于孤兒根性養成的怪脾氣,我正因為受不了那種令人窒息的憂郁感,這才走上到伊豆的旅程。因此,聽見有人從社會的一般意義說我是個好人,真是說不出地感謝。
如上所述,川端康成是個孤僻慣了的人。家人紛紛逝去,自己獨自旅行,寒雨曲折。
旅途上遇到這些藝人,尤其是那個天真無邪的舞女,看她們也辛苦,還被紙商看不起,但堅強淳樸地過來,而且還說他是個好人。
他也覺得,自己的心態多少開了一點。
就像小說里描寫的,穿過隧道,跟上了人群,看到了晴空。
小說結尾,大家要分別了,從此各走各路,但“我”已經不像開頭那么陰郁了:
也能承當托付,把一個老太太送回家了。
結尾在船上,被少年問起是否不幸時,“我”也能極坦率地說:
“不,剛剛和人告別。”
讓人家見到自己在流淚,“我”也滿不在乎了。
之后接受了別人給自己的紫菜飯卷,于是:
“我好像忘記了這不是自己的東西,拿起紫菜飯卷就吃起來,然后裹著少年的學生斗篷睡下去。我處在一種美好的空虛心境里,不管人家怎樣親切對待我,都非常自然地承受著。我想明天清早帶那老婆婆到上野車站給她買票去水戶,也是極其應當的。我感到所有的一切都融合在一起了。船艙的燈光熄滅了。船上載運的生魚和潮水的氣味越來越濃。在黑暗中,少年的體溫暖著我,我聽任淚水向下流。我的頭腦變成一泓清水,滴滴答答地流出來,以后什么都沒有留下,只感覺甜蜜的愉快。”
當然,與舞女分別,又被少年關照“少年給了斗篷,在黑暗中,少年的體溫暖著我”,解讀成解除婚約,以及小笠原義人之間的情感,大概也不算過分……
但這個故事的關鍵,其實并不是“我”和舞女薰子的愛情。
更像是:
此前經歷了死亡陰影、孤獨陰郁、獨自旅行的“我”,經歷過寒雨,穿過隧道,去到晴朗的另一面。
與這些熱情淳樸辛苦卻又堅強的藝人們同行后,目睹了天真無邪的姿態,找到了“生”的那一面。
不妨說,小說最后,是“我”,實際上也是川端康成自己,與世界和解了,融合了。
能夠坦率地、自然地、悲欣交集地面對周圍的一切了,能重新接受人的托付,覺得一切都融為一體,不再疏離了。
這更像是一個陰霾中走出來的故事,而非溺下去的悲傷故事。
所以即便并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大團圓結局,卻能在最后,自然而然地融入人世,并感受到美好與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