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人是勤快的。冬天的清晨，黑夜剛被白茫茫一片積雪映得微亮，殷家村就在薄霧中騷動起來了。村里人有挑著擔的，有挎著籃的，有牽著小孩的，也有推著土車的，一批一批地在村口出現，朝村子前面的渡口“游”去—今天是乙丑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最好的趕集日子。

船離岸時，天亮了一些。但船上的人還不能看清對方的面容，只能從對方的動作和說話聲里辨認出熟悉的人。 這不，一個帶著小孩坐在船右舷的婦女說話了:“喲，藕偽，你也去趕集呀!”那個叫藕偽的婦女也說話了:“是‘快嘴，嗎?我說看著你好熟呢。

喲，還帶著小妞呀1 “喲，‘快嘴’，我在這里，你就沒看見嗎?” “荷花嗎?黑咕隆咚的，我還真沒看見哩，想不到我們坐在一塊了。”“快嘴”說著，還擰了一下荷花的大腿。這樣，她們就你一句，我一句地說笑起來。

說著說著，自然說起前天村里發生的大事。是“快嘴”先提起的:“我說你們兩個呀，可知道前天的事?牛嘴村的人真不知夭高地厚，竟然要我們村的人讓他們抬著死人從村里過。哼!” “我怎么會不知道?我還聽說，牛嘴村的那個女人是得心臟病死在醫院里的呢!隔了三天才請人去抬回來，又要走百十里的山路，尸體都臭了!”荷花“呸”地一聲吐了口痰。

“我也知道，就是不能讓他們過!哼，我們這百來戶的大村子還怕它那二十戶的小村子?再說這是祖規，誰敢破?”藕偽氣憤地說。 “快嘴”左手一拍大腿，來勁了:“就是嘛，眼看要過年了，讓他們破了祖規，豈不沖了吉利?我死也不能讓!前天我那男人帶著大伙在村口攔住牛嘴村的，就是我叫的。牛嘴村的人見了我那男人水牛般的漢子，就象蛇見了雄黃一樣，躲都躲不及呢，乖乖地繞了十來里山道。

” 這時，天已大亮。“快嘴”爆竹般僻A，}"啪啪地又搶說了幾句后，轉動著眼珠把船上每個人打量起來。她發現除了一個坐在小妞左邊的小伙子外，全是殷家村的。

那小伙子戴著一副近視眼鏡，背著書包，很有書生味。他正把頭扭向船外，貪婪地看兩邊的景物。 殷家村確是個好所在:左邊是山，右邊是山，背面靠著山多前面是大水庫伸進來的一條手臂。

那山都高而陡，水則清明如鏡。看地勢，殷家村就好象是坐在鐵勺里。勺飯暈山夾著的水帶，勺身是波浪似的山峰和肥沃的一大塊平地。

要想進村，獨有一條不大不小的路。牛嘴村在殷家村的后面，只隔一座小山嘴。從縣城到牛嘴村，殷家村是必經之路。

如果不從殷家村里過，就要翻山越嶺，多走十來里的山道。

現在，時值隆冬，老天爺連著下了兩天的“棉花”，到今天才系住了棉花袋口。村里的屋頂、村邊的沃野、四周的高山都蓋上了銀白色的棉被，眼前是一個白皚皚的世界。水庫兩邊高山上遍種的高而挺拔的杉樹，這時好象被雪白的大布 上了。

也有些杉樹刺穿了白布，露出青青的松尖。好象是要刺穿寒冷，向白色挑戰，又好象是不愿意被遮住眼睛，要看看這白玉粉砌的世界。 那小伙子看著看著，不由叫出聲來:“‘臘雪兆豐年，，好雪!好所在!” “快嘴”聽了，不由得吐吐舌頭，捏了一下荷花的大腿，間:“這小伙子是誰?”荷花側過臉仔細一瞧，竟叫出聲來:“哎喲。

” “快嘴”忙問:“認識嗎?” “怎么會不認識?他就是牛嘴村的‘秀才’，去年考取師范的。我們說的話他肯定聽見了。”荷花壓低聲音說。

“快嘴”可服不得這味，推了荷花一把，狠狠地說:“原來是那個書生精，我早就聽說了。這又有什么可怕?低聲下氣的，丟了我們殷家村的臉。” 為了顯示自己的威風，“快嘴”開始“質問”小伙子:“喂，小伙子，你是牛嘴村的嗎?”小伙子“啊”了一聲，轉過頭來。

“我何你，_你們村的人真無理，我們村的人倒走得正、行得端，是不是?”“·真厲害，單刀直入。小伙子并沒有懼怕，反駁說:“本來過一下不要緊，鄰村要相幫·一” 小伙子話還沒說完，“快嘴”忍不住了:“哈，不要緊?我們要是抬喪從你們那過，你們會讓嗎?相幫?做好事?積德? 我們又不是活神仙!是活神仙也要守祖規!你一個書生精只會玩嘴巴子，笑里藏刀!” 小伙子正正“眼鏡”，又抹去鏡片上的水珠，最后咬咬嘴唇:“現在人類進入了文明時代，有些祖規有害無益，是應該廢除的。” “老夭爺哩!他說什么?我們的祖規不對!這還了得!揍死他!揍死這個畜生!這個不耍祖宗的畜生!”“快嘴”先尖叫起來。

其他兩個婦女也接著扯開了嗓門。船左舷坐著一位披著新棉襖的老頭，此時則用他那顫抖的手握著一ft煙桿朝小伙子點著，嘴唇喃喃地直抖動……船上所有殷家村的人都憤怒了，大家開始共同對付這個牛嘴村的。

連“快嘴”九歲的女兒小妞也忽而用手擰一下小伙子，忽而用小拳頭捶小伙子。小伙子并不還手，也無法還嘴。他沉默著，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他仿佛看到前夭的情景:在大風雪天，四個傷心的人抬著一副擔架，在被雪封了路的高山上爬著。滑倒了，爬起，跌倒了，再爬起!擔架上的人已沒有了知覺，拾的人呢?他們很悲憤!會罵殷家村的人壞心，而決不會承認這是鄉俗的迫害!決不會想到在那種場合他們也會那樣壞心!他又仿佛看到，在另一個時間，殷家村的人從牛嘴村過，牛嘴村的人懷著復仇的念頭攔住去路，一場搏斗開始了，然后是積怨。 —這還僅僅是一種風俗引起的后果呀!還有其他種種有害無益的祖規呢?他盯著眼前雪的世界，仿佛明白了:山里人的勤勞和善良，就象這雪一般純;而無知造成的愚昧的心，卻又有雪那般冷。

這里需要太陽! “我畢業以后一定要回來!把文明;bli。oe迸來，把知識帶進來!”他這樣想著，心里感到輕松了一點。 船繼續向前行駛。

時間久了，心地終究是善良的人。們停止了對小伙子的質問和責罵，全船的人都沉默了。只有船槳劃水的聲音:“嘩，嘩嘩—”他忽然想到:“要想挽救山里人，使他們甘心退出愚昧的圈子，要想盡快地廢除那些無用的祖規，必須有力量。

青年永遠是激進的。我為什么不可以把農村的青年組織起來，成立一個‘抗俗會’呢?哎呀，這太好了!太陽是終究要出來的。”他仿佛看到，在東邊厚雪覆蓋的山頂上，兩天不見的太陽忽然露出了又大又圓的臉，笑了。

剎那間，素裝變為濃裝，世界變得壯觀;霧氣開始消退，前途變得光明;水面翻著金浪，船兒迎向太陽··…:他臉上露出了欣喜的神情，完全忘記了自己所處的環境。他笑了。 “快嘴”坐在旁邊，正生著悶氣，看到旁邊的小伙子笑了，還笑得那么甜，不由得怒火中燒，也忘記了是在船上，身子一探，手一推:“死書生，你還笑什么?”沒想到“書生”毫無防備，被這一推，“撲通”一個跟頭栽進了深不見底的冷水里。

“書生”一到冰冷的水里，先打了一個寒戰，爾后灌進一口冰樣冷的水，他清醒了許多。可是，當他又被迫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水時，他迷糊了。他掙扎起來。

頭第三次沖破水面了，他依稀聽見“救人，救人”的呼喊，這是“快嘴”的聲音。頭第四次沖破水面了，他匆匆朝船上一瞥，看到船上的人都慌亂了，船搖晃起來。他猛地預感到船要翻了，因為船載得很滿。

他聽見了“快，船要翻了，船要翻了”的雜亂呼聲。頭第五次仰出水面時，他禁不住再掙扎著朝船上看一眼‘商怪的是，那船被兩個特大的字—“祖規”擋住了。同時，波浪的聲音也仿佛在喊:“祖規，祖規，祖規。

”他生氣了，發狂了，開始打著波浪，瞪著那字。快要昏過去的一瞬間，他冒著又要喝水的危險，狂喊出了一句話。可憐這生命就要完結的人的聲音是那么微弱，完全被波浪聲蓋住了。

這句話不是“救命”，而是:“要救的是你們，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