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偶爾目擊到氣喘喘跑步的女人，未嘗不悵然傷懷。人影稀少的黎明，拚命爭先的小包車也是。一個女人疾走，一輛包車學馬戲是不但不悠閑，也破壞了人心深處的巢窩。 匆匆地來，匆匆地走，正如云中月亮忽隱忽現。這種漩渦式的流浪，就異邦人說，另有一番滋味，但就故友之間說，徒加幻滅，正如郊外簇簇如雨的白楊給人朦朧之美，而街上的車水馬龍卻給人恐懼之感。 我們在柏油路上，一直忙碌，僅管沒人趕走，又沒人等得急，而仍是那么急急忙忙。每一條街，像個熱鍋里的螞蟻，又跳又擠，人多得水泄不通，簡直是我們的母親-一地球被裝滿得幾乎在呻吟中。

到了巷口，轉彎的時候，總有些輕淡的焦灼，每逢拐彎，怕這條胡同會不會死，每逢碰到生人，怕這位“貴人”會不會帶給我吉兆，尤其到了巷底陰暗的一角，就有一只魁悟黑大的電線桿擋住了巷子，看它無禮壯漢的樣子，不由躊躇了一下，不由吃驚了一下。似有各色各樣的鬼，有的散發，有的吐血，一場接一場地來兜圍，說不定找個陰沉的深夜開狂熱的營火會。 天一亮，若無其事，小販街卒，連袂而來，有一個小伙子走到巷子的盡頭來，刺耳高喊:“磨刀!磨刀!”使人汗毛驚然一驚。不管哪一條街、哪一條巷，凡是街巷里藏著多多少少的傳奇，譬如某一家的獨生子曾被人拐走，又如一年四季深居不出門的處女，忽然私奔，扮成花花世界的主角等。 季節的步子，從來不“過門不入”。到了伊時，還是來，表示說她的健行老在自強不息。但現在都市的秋天，卻從月歷登陸，又從月歷悄悄消失。沒有人挑著燈心寫著情書，又沒有人聽著蟋蟀懷著遠人。

柏油路上，偶爾滾著幾張落葉，而即被清潔夫一干二凈地掃除，其實她們決不是街頭的不良份子。水泥的屋蓋，偶爾下著寸厚的霜，而迫不及待地熔于我們上班之前，其實她們不該白殺。 步出了門，就有緊湊的日程煎迫著我，忐忑的不安一直震蕩著我，再也受不了緊張和不安。如果說風雨的試煉，還可以忍受。風再大也不怕，雨再大也不怕。甚至我們的生活，全被風雨垮下來也不必怕，正如沒有一絲的遮蓋，照樣穿插在雨腳之間走來走去，虎視眺眺。更不用說一把傘、一雙雨鞋、一套風衣。只要你緊緊握住拳頭就夠了。而且你要記住，你除了拳頭，還有流動在全身的那暖暖的血流。 風雨，總有一天會平靜下來的。而且一段風雨，溫存予我們，化成美好的懷憶，難怪不少人為之懷舊，哭哭啼啼。 現實是粗糙的馬達，動輒就瘋狂奔馳，穿走迷人的紅霓招牌之叢林，插在熙來攘往的喧嘩人群里頭，連一張屁股都不便輕搖。

大家在東張西望，滿臉焦灼，在這眼花頭暈的街頭，忽然想起“青草池塘處處蛙”的梅雨夏夜，不多時，街上的喧嘩，凄凄入耳。 如果趁著現實的直線奔走的話，其終站如何，當然明白易曉。單單借一個莊子的一段故事，更使人明白。莊子在他的《漁父篇》，引漁父的寓話，以諷刺俗儒的貪圖功名。就是說有一個怕自己的影子，厭恨自己的腳跡之后，想出了逃走的念頭。但他的影子在晴朗的日子，不但不散滅，老在跟從，當他走得越快，影子也越快，而且跟得很緊。他以為他走得太慢，于是快走不停，甚至拚命，結果氣力使盡，終于死在路上的了。 從他笨拙的漢子，似乎聽見氣喘的聲音，那些氣喘的聲音，也許于二十世紀復活，賦與人人的胸膛，難怪天夭在動蕩不安。還有那么多的人邊滴著濕渡的汗，在趕著柏油路，不必說是那些競賽，現代人似乎參加全項比賽，所有的舉動，無非競爭。

很想把這種存在，喝完了酒瓶似地狠狠摔給溪谷里的石頭上。但每逢早上，起床洗臉，照個鏡子結條領帶，又一次急急忙忙地出門。 再一次駝著背，輕輕地拐個墻角的時候，仍有清脆的刀叉互碰的聲音入耳。再一次強吹口哨，慢慢地轉個電線桿的時候，仍有報童急促的步聲的的達達……仍有賣豆腐的負擔子在搖搖擺擺……送報的少年和賣豆腐的老頭兒，在壓著窮巷的陰影鬼氣。 我就是僥幸地還沒遭遇過這窮巷的鬼，又僥幸地還沒被滿街瘋狂的鐵輪軋過，又僥幸地還沒被公害致死。我等于說在死亡的邊緣，緊張的熱鍋里。剛剛站立在斷崖好容易獲救，剛剛被塞在瓦斯的洞孔好容易打通呼吸。 在這胡同，我閉住眼睛，似乎遠遠聽見一條泛濫快要淹沒的河聲。一座高樓大廈，似乎朝我崩垮而下。哪兒有一條悠悠不盡的河流，讓時間的帆船緩緩劃去，讓人生的過客留著跫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