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印度:是天堂也是地獄-新知探索
印度南部的莫拉蘇爾是一個終年塵土飛揚,并有著狹小茅屋和彩繪寺廟的小村莊。一個雨天,我在此地遇到一名男子,他叫M·達斯。今年45歲的達斯先生身著一件熨帖的藍襯衫,腳蹬皮鞋,在隨身攜帶的小梳子梳理之下,頭發和小胡子紋絲不亂,看上去衣著得體。相貌堂堂。
達斯是一名賤民。在過去,這意味著他屬于種姓層級中最低的一等,是不可被觸摸的人。他在莫拉蘇爾長大,與12名家庭成員生活在一間棚屋中,在泥土地面上席地而眠。他的父親,一名農業勞動者,酗酒而且好賭。
作為一名男孩,達斯的活動空間被限于這個村莊的某些特定地區。賤民生活的地方被稱作“克羅尼”(colony),他們不能進入“烏爾”(ur)地區,因為那里是高等種姓人士生活的地方。極少數時候,當不得不經過烏爾時,達斯總是誠惶誠恐。他必須從自行車上跳下來,推車前行,而且眼睛只能看著地面。
達斯出身貧寒,但卻打破了自己的宿命。他的父親堅持要他接受教育。最初,達斯就讀于家鄉附近的廷迪瓦納姆鎮。回到家后,他便在燭光下研習。畢業之后,他來到80英里之外的欽奈市,在這里他完成了大學學業,并得到歷史學士學位。
返回莫拉蘇爾后,他曾涉足村里的政治事務。后來,他與一位合伙人——另外一名賤民一道開發了部分土地,并把它規劃之后出售給城里來的中產階級人士。
達斯賺了許多錢,如今,他在自己幼年居住的棚屋旁邊建起了一座兩層高的宅第。這所房子里擁有一部空調、一臺洗衣機、兩臺電視機、一部DVD播放器,以及一臺跑步機。達斯的脖子和右手腕上戴著金鏈。手上還戴著兩枚金指環。
他不再對烏爾地區躊躇不前,只要樂意,他可以隨時去那些地方。他的子女,包括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如今與高級種姓家庭的子女們在同一所私立學校里接受教育。
如果在幾十年前,達斯的故事幾乎是無法想象的。在印度,你的命運在降生之時就被注定。特別是賤民,多少個世紀以來,他們長期遭到歧視。
然而,新生的印度是個更加精英化的國家。達斯幸運地成長于二十年紀八九十年代,這個國家當時剛剛醒來,在褪去封建的過往之后,它變身為一個只要擁有遠大抱負、接受良好教育并努力工作便可以得到回報的社會。
達斯講述了一個充滿希望的故事。不過,在離開莫拉蘇爾,來到帕拉穆考村之后,我聽到了另外一個人的故事。這位名叫S·薩拉瓦南的男子的命運同樣是更加精英化的新印度的象征,但卻并不令人感到愉快。
薩拉瓦南是一位雷迪安(Reddiar),在歷史上,這是一個屬于地主的特權等級。還在幼年時,他的家庭就居住在一片廣大的宅第之中。他們擁有數百公頃土地,兩百多頭牛,并雇用了大約85名工人。
薩拉瓦南的父親并不善于管理農場,他背上了沉重的債務。而且。他也沒有意識到讓子女接受教育的重要性。他死去之后,薩拉瓦南和兄弟們無依無靠,只能聽任債主的擺布。由于沒有上過學。他們對管理農場無能為力。
薩拉瓦南逃離了自己的家鄉。接下來的幾年里。他在印度南部的幾個城市里流浪,從事過機械工人和駕駛員的工作。
一天傍晚,在龐蒂切利鎮一條水渠邊氣味難聞、堆滿垃圾的小路上,我找到了薩拉瓦南。如今他在這里開設了一家小茶亭——那是個輕便的金屬亭子,為附近政府機構的低級別官員提供服務。
起初他并不情愿談及自己的童年,但隨后便冷漠起來,就像講述另外一個人的生活。他的父親在世時,他回憶道,他家收獲的稻米相當豐足,以至于收割完的稻稈可以堆滿超過三英畝土地。家里當時只種植最好的水稻。但父親離世之后,農場崩潰了,他的家人只能吃得起一種被稱做瓦拉古(varagu)的廉價谷物。
離家之后,他花費數年時間到處流浪。有一段時間,薩拉瓦南的生活似乎看到了希望。他貸了一點款,置下三部轎車,開辦了一家運輸公司。但這家公司后來經營虧損,薩拉瓦南只得出售自己從父親那里繼承的土地,以償還債務。
如今,這間茶亭就是他的全部家當——那不過是水渠邊一個兩米長三米寬的金屬籠子,為此他又貸了一筆款。他和自己的妻子、女兒生活在僅有一間臥室的公寓里,沒有電視機。也沒有電話。他有一部手機,但用不起,因此只能接聽來電。
他說自己很少回到出生的村莊。童年的家園已經坍塌了,而且他也無顏面對兒時的舊友。他把女兒介紹給我。她穿著一件明亮的黃色連衣裙。他說自己永遠不會帶女兒回帕拉穆考。
兩個男子,兩種命運。一個如今在家鄉的村莊里,可以自由出入過去不得進入的地方:而另外一個,可能永遠都不會回到家族曾經擁有的那片土地。
的確,精英化的印度是更有希望的印度。此外,由于遍及整個國家的大范圍改良,千百萬出生時因為種姓、性別和家族原因而備受欺壓的平民獲得了重生。不過,精英化帶來的損害也應被牢記。替代古老壓迫模式的不過是一種新型的壓迫——能力、抱負、干勁和受教育程度的苛刻競爭。
談到精英統治,或許最恰如其分的形容是——它為通往不平等提供了最平等的道路:給予每個人失敗的機會。
當我們道別時,薩拉瓦南擁緊了自己的女兒。他對我說。如今最重要的事情莫過于讓女兒接受適當的教育。他理解這個國家發生的一切。也正是這股變革的力量粉碎了他的生活。但他并不愿就此沉淪。他關注的是未來:或許,把自己拉下來那股力量。也可以把女兒抬上去,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