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會不會說話-非常故事
你會不會說話?
會說話的人分兩種。第一種會說話,是指能判斷形勢,分門別類,恰好說到對方心坎兒里,比如蔡康永。第二種會說話,是指話很多,但沒一句動聽的,整個就像彈匣打不光的AK47,比如胡言。
胡言是我朋友中最特立獨行的一位,平時沒啥存在感,嘴巴一張就是一顆核彈,炸得大家灰頭土臉。
一哥們兒結婚,迎親隊伍千辛萬苦沖進新娘房間,最后一道坎是找新娘的一只鞋。一群爺們兒翻遍房間就是找不到,急得汗流浹背。
胡言踱步進來,皺著眉頭說:“藏得真好啊。一看就是丑貨干的好事兒,丑貨別的不行藏東西最內行。水獺一生長得丑,但人家吃了睡不搗鬼。海狗喜歡藏東西,但人家也不去坑烏賊。本來圖個吉利,她非得破壞婚姻……”
剛說完,一個小個子姑娘哇的痛哭出聲,連滾帶爬鉆進床底,從床架里摸出一只鞋,號啕奔走。
大家面面相覷,猛地歡呼。新郎擦擦汗,感激得遞杯酒給胡言說:“多謝哥們兒,今兒多虧你,說兩句!”
我在外圍慘叫:“不要啊!”
已經遲了。胡言舉起酒杯激動地說:“今朝痛飲慶功酒,明日樹倒猢猻散。”
胡言嘴巴可怕,但人孝順講義氣,比我大幾歲。他父親很久前去世,母親快七十了,相依為命。老太太精神矍鑠,嘉興人,隔三差五包粽子給我們吃。老太太送粽子那不得了,誰家還剩幾個,一定晚上大家殺過去吃光。
一天黃昏胡言火急火燎打電話給我,讓我快去他家。他自己加班走不開,老太太玩兒命催回家幫忙。我氣喘吁吁趕到,胡言家端坐三位老太太,圍著麻將桌,一臉期待地看著我。
那就打幾圈,結果老太太團伙精明得不得了,指哪打哪,輸得我面紅耳赤呻吟連連,一舉打到了晚上11點。散伙了,老太太跟我說:“小張,胡言是不是跟女朋友分手了?”
我一愣:“完全不知道啊。”
老太太說:“我送你倆粽子,你趕緊講。”
我說:“哦,那姑娘是長沙的,回老家了,兩地距離太遠,你說再在一塊兒也不合適。”
老太太斜著眼睛:“吹牛,肯定是胡言嘴太臭。”
我說:“也不排除有這方面原因。”
老太太拍大腿:“哎呀,我都沒見過,就飛了,這畜生糟蹋良家婦女一套一套的。”
胡言推門進來,喊:“媽,你胡說八道什么?”
老太太喊:“我媳婦呢?”
胡言瀑布汗:“她是獨生子女,父母年紀也大,她不想留在外地,就回長沙了。”
老太太勃然大怒:“那你就跟著去長沙啊。”
胡言說:“我去了你怎么辦?”
老太太說:“我留這兒,小張天天跪著伺候我。”
我腿一軟。
胡言拽著我想跑,我癱在地上被他拖著走,哭著喊:“粽子呢粽子呢?”
兩人去哥們兒管春的酒吧扯淡。其實我明白,老太太在南京待了三十多年,打牌健身溜達嘮嗑的朋友都在一個小區。老人不比我們建立圈子容易,他們重新到一個地方生活,基本就只剩下寂寞。
剛要了打酒,管春領著個老太太進來,哭喪著臉說:“胡言,不是我不幫你,你媽自己找上門的。”
胡言暴怒:“放屁,你手里還拎著粽子!肯定是你出賣我!”
老太太拄著拐杖,一拍桌子,說:“閉嘴!”
整個酒吧都靜止了,人人閉上嘴巴,連歌手也心驚肉跳偷偷關了音響。
老太太說:“我就特別看不起你們這幫年輕人,二三十歲就說平平淡淡才是真。你們配么?我上山下鄉,知青當過,饑荒挨過,這你們沒辦法經歷。但我今兒平安喜樂,沒事兒打幾圈牌,早睡早起,你以為憑空得來的心靜自然涼?我的平平淡淡是苦出來的,你們的平平淡淡是懶惰,是害怕,是貪圖安逸,是不敢見世面的土狗。女人留不住就不會去追?還把責任推到我老太婆身上!”
她一揮拐杖,差點打到胡言腦門:“你那女朋友我都沒見過,你們誰見過?”
酒吧里大部分人點頭如搗蒜。
老太太說:“自己弱不禁風,屁事兒不懂,看見別人奔波受苦,只知道躲在角落里放兩支冷箭說矯情,說人家犯賤窮折騰。呸,一天到晚除了算計什么都不會。錢花完可以再賺,吃虧了可以再來,年輕沒了怎么辦?當過兵才能退伍,不打仗就別看不起犧牲。你會不會說話?會說話,就去長沙,告訴人家,你想娶她。”
老太太抖出一張發黃的紙,大聲說:“這是我老頭寫給我的,我讀給你聽。”她看了半天,說,“哎喲,拿錯了,這是電費催繳單。小張你喜歡寫字,你臨時來一篇。”
我趕緊臨場朗誦:“相信青春,所以越愛越深,但必須愛。勇于犧牲,所以死去活來,但必須來。從低谷翻越山巔,就能找到云淡風輕的庭院。總有一天,你的腳下滿山梯田,沿途汗水盛開。想要滿屋子安寧,就得丟下自己的骸骨,路過一萬場美景。”
老太太抽我一耳光,說:“當著七十歲老太婆面說骸骨,滾。”
她靜靜看著胡言,說:“幾個月前,你在陽臺打電話,我聽到了。你勸她留在南京,不要去長沙。勸著勸著自己哭了,我特別想沖進去揍你一頓,哭什么,姑娘孝順是好事兒,你不能追著去嗎?然后從那天開始天天加班,你有這么勤勞嗎,還不是怕回家孤孤單單地想心事。我年紀大了,本來想你結婚后,每天包粽子給你們小兩口吃。吃到你們膩了,我也可以走了。你是我兒子,走錯路不怕,走錯就回家。你媽我一時半會死不了,回來的時候我在家。”
她說完擦擦眼淚,昂首挺胸走了。管春趕緊送她。
我回過頭,發現酒吧里每個人眼里都淚汪汪。
我突然明白胡言的語言能力是從哪來的,遺傳。
后來胡言還是沒去長沙。老太太氣得眼不見為凈,麻將也不打,喊我教她上網看微博什么的。沒幾天又自己報團去旅行,跟一群老頭老太戴著紅帽子,咋咋呼呼去逛桂林山水。胡言放不下心想跟著去,結果老太太早上五點偷偷摸摸出發,留下胡言無言地望著天花板。
老太太回來后,不給胡言好臉色,準備養精蓄銳繼續跑,結果半月后心梗,搶救及時,住院等搭橋換二尖瓣。我們一群哥們兒輪流守夜,老太太閉著眼睛,話都說不了。
一天胡言坐在老太太身旁,沉沉睡著。我剛拎著塑料袋進來,想替胡言換班。
老太太艱難地開口,說:“悅悅,胡言是好孩子。”我突然哭得不能自已,悅悅是胡言的女朋友,老太太是怎么知道她名字的?再后來,老太太沒等到手術,二次心梗發作,非常嚴重,沒有搶救回來。胡言再也不會說話,他變得沉默寡言。
頭七那天,大家在胡言家守靈。半夜十一點,虛掩的門推開,沖進來一個姑娘,跪在老太太靈前,說:“阿姨,我跟爸媽說過了,他們說,我應該留在南京,胡言有這樣的媽媽,我們放心。”
悅悅說,老太太其實沒旅游,單槍匹馬去了長沙。那天她正在上班,老太太跑到柜臺,存了20萬元。悅悅出于流程需要,問她怎么存法,老太太說:“聽說在銀行工作很辛苦,每年要拉到一定數目的存款,才能升職。”
悅悅摸不著頭腦,說:“謝謝阿姨。”
老太太嘀咕:“悅悅,你快升職,讓胡言那混球后悔。”
悅悅這才明白自己碰到胡言媽媽了。她趕緊請了半天假,帶著老太太去吃飯。
老太太說:“悅悅,你喜歡胡言么?”
悅悅哭了,說自己很喜歡胡言,可是父母身體不好,自己留在長沙才放心,讓阿姨失望了。
老太太嘿嘿一笑,說:“那你就留在長沙,快快升職,免得胡言來了長沙欺負你。”
悅悅說:“胡言會肯到長沙么?”
老太太點頭說:“他會來的,我這就是過來熟悉一下環境。到時候我先來住一陣,等你們踏實了我再回南京。”
老太太在長沙住了三天,包粽子給悅悅吃。后來悅悅送她的時候才發現,老太太住在一個很便宜的旅館,桌上堆著一些葉子和米,還有最便宜的電飯鍋。
過了一年,胡言和悅悅結婚。那天沒有大擺筵席,只有三桌,都是最好的朋友。悅悅父母從長沙趕來,也沒有其他親戚。
悅悅穿著婚紗,無比美麗。胡言西裝筆挺,牽著悅悅,然后拿出一張泛黃的紙,認真地讀。短短的幾句話,他一直被自己的抽泣打斷。
“親愛的劉雪同志,我很喜歡你,我已經跟領導申請過了,我要調到南京來,他們沒同意,所以我辭職了。現在檔案怎么移交我還沒想好。所以,請你做好在南京接待我的準備。
“親愛的劉雪同志,我不會說話,但我有句心里話要告訴你。
“我想和你生活在一起,永遠。”
所有的朋友腦海里都浮現起一個場景。
老太太拄著拐杖,站在酒吧,痛罵年輕人一頓,抖出張發黃的紙說:“這是老頭寫給我的,讀給你們聽。哎喲,拿錯了,這是電費催繳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