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背景-成長視窗
我小時,父親在小鎮的照相館上班。攝影室支架上照相機的鏡頭面對著一面布景,燈光打亮,布景上有一棵柳樹,遠處有藍天白云,鳥兒在空中展翅飛翔。父親站在照相機前,讓背對布景站著或坐著的人表情放松,姿態放正。之后,父親把頭藏進一塊黑布中聚焦鏡頭。當父親的頭從那塊布中鉆出來時,便使勁捏響攥在手中那個木瓜形的空心球(顏色是黃的),照相的過程結束了。
布景是照相的專業術語,現在我們稱之為背景。
退休后的父親常常蜷縮在我家院子那棵葡萄樹下。樹的枝葉讓我用竹竿和鐵絲固定成一個面積還不算小的方形的蓬架。這蓬架就成為父親晚年的生活背景。破碎的并不規則的月光或陽光點綴著他布滿皺褶的臉,有時他就伸出指頭摳摳夾在被褶里的那些陽光和月光。這是絕妙的背景。偶爾,有流星從空中閃過,恍如父親生命領空的一抹光亮。
爺爺應當是父親的背景,父親是兒子的背景。
我很丑,因為父親就丑。父親常常嘆息說這是他的責任。母親為我的未來擔憂:這么丑將來怎么討媳婦?我卻關注著母親和父親當初結合時的背景。小時我不敢問,到我十八歲時才向母親試探著張了口。母親嘆息一聲:你外公是地主。地主的女兒那時能嫁出去就是福了。我恍然大悟。父親和母親的結合是緣于母親的家庭背景。
但我后來還是戀愛了。女友的布景不錯,屬于眉清目秀的那種女性。為了掩飾我的丑陋,我盡可能約她在晚上見面。并肩走在曠野中,女友看不清我的臉,卻能聽見我說話。我自信自己的聲音有一種異性的磁力,讓她入魔。婚后多年,我談到當年的背景時,妻子指著我的腦門笑了,說不是你有文化,讀過大學,我哪會嫁給你!
又是背景的緣故。我和妻子戀愛的季節,正是全社會都崇尚知識,尊重人才的時代。妻是個凡人,她順應了這個時代潮流,不顧父母的質疑嫁給了我。
生命的磁場中旋轉著背景的影子。常常,我們指責命運。其實,命運不過是某些背景的附著物。如果你覺得幸福,是不是應當感恩一些背景呢?
我做過8年中學語文教員。每講授一篇文章,首要環節便是分析課文的時代背景。我拿手的活是講解小說。祥林嫂為什么會到土地廟門檻?荊軻為什么會要刺秦?堂吉訶德為何要手持長矛與風車博斗?乞乞科夫為何要收買“死魂靈”?離開了時代背景,這些人物和情節就風一樣無蹤無影。
我喜歡鄉村的背景。這也決定了我意識的古舊。陶潛那種“悠然南山下”的生存方式感動著我的心靈,并定格為我的生存狀態和審美趨向。后來,我羨慕過梭羅和瓦爾登湖,陶醉在布封的動物世界中,也曾幻想如斯蒂文森那樣孤身苦旅,把生命的指南針永遠瞄準鄉村。
在某個完美的日子,不僅葡萄漸呈褐色,而且當一切事物都在成熟時,我的生命觸及到一線陽光,或一縷秋風,向后回首,也向前瞻望。我解讀著許多生命的背景。比如孔子推著獨輪車旋轉,黃昏中他的影子神秘兮兮。還有,基督徒身后的十字架,蘇格拉底赴死前后的火刑柱,亞當和夏娃偷嘗禁果的伊甸園……
人生的許多背景都塵封在記憶中。在適當的氣候和條件下,當思想的曠野中疾速地掠過一陣夏雨和秋風之后,某些記憶就破土而出。那些背景雖然一去不復返了,可仍然具備著可被審視的意義。
蒼老了的父親把那架葡萄樹視為他生命中最靚麗的風景。他生命中的諸多細節都被葡萄樹的枝干、葉子以及果實收藏。父親在這種背景下獨享著晚年的美麗。有時,我也東施效顰地坐在那架葡萄樹下,但卻靜不下心,總會想著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或者創作過程中的某種困惑。坐不多久,我就起身了。到了晚年,我能和父親一般找到一幅合適的背景嗎?我不得知而。如果有一種背景,心靈能夠在其中找到一個舒適的位置,可以轄射自己生命的全部體驗,既不用反省過去,也不用憂慮未來,唯有快樂和幸福,那該是多么好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