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棚里的高貴-人與社會
城市的文化市場經過一陣子的清理,沉寂了幾個月,最近又繁榮起來了。賣鳥的、賣花的、賣書的、賣畫的和賣小百貨的,都悄然在山坡邊鋪攤搭架,熙熙攘攘。
我的住處就在附近,距離那里不過幾百步路。能在那幾十個舊書攤上覓得一本十分珍稀的書,或在畫市上買到一幅奇絕的舊畫,是常有的事。
大約是十幾天前的一個下午,我又去了那里。順著山坡往東走,是書攤和畫市。我邊走邊看,不覺到了盡頭。再往東,是一片臨時搭起的工棚。濟南這樣的工棚很多,幾乎在所有建設場地都能看到。不知道是一種什么動機指引著,我意欲繼續往前走,到那片工棚里看個究竟。工棚大約有十幾個,都是用磚簡單地壘起來,上面蓋了那種遮雨的石棉瓦。我從西至東一個一個地看,有的是用來放糧米和建筑材料的,有的是做飯的鍋灶,有的是住人的宿舍。宿舍里并沒有床,只是在地上凌亂地鋪了些干草,干草上是幾張破舊的席子??吹竭@些,我的心中就有些苦澀的東西在流淌。房子都沒有門,只是一個個長方形的洞,看了幾個也都沒有人。走到盡頭處的一間房子里,終于看到一個人。他蹲在席子上,手里拿著一本書在看。好奇心驅使著我走進去。他怎么沒有去工地?是負責看東西還是休息或別的什么原因。我站在他的對面。他毫無敵意地坐直了身子,很客氣地與我打招呼,并把書放在了身后的一堆被褥上。我看到了那本書的封面,那是余秋雨教授的《文化苦旅》。在《道士塔》一文中折疊了一頁,顯然他正讀到這里。我十分驚詫。在這樣的一個工棚里,有人在讀莊嚴的《文化苦旅》,而不是金庸、瓊瑤或三毛。坐在我對面的那個蓬著頭發,臉色紫黑,衣衫不整的青年,頓然已不是一個粗俗的外鄉打工仔了。我用很沉靜的目光看他,那是一雙茫然中透著睿智的眸子。他說這本書他是讀第三遍了。我問他書的來歷,他說是上一個月發工資后,給家里寄去錢,從自己剩下的生活費中節約買的。他說現在書貴,一個月他只能買一本。他又從角落里的一個紙箱子里拿出兩本書讓我看,一本是錢鐘書的《圍城》,一本是周作人的《談天》。
一種沉重的情緒襲上心頭。擠出生活費來,而且是那點可憐的生活費,買這樣莊嚴的書。他是濟寧人,高考落榜,娶了媳婦,卻又不甘于鄉間的閉塞,于是隨村里人來到濟南。他全然沒有我那種愴然的情緒,他很得意于他的工作和收入。一個月掙了錢給家里匯一些,然后可以在街上買各種過期的報紙雜志看。他又從那個箱子里拿出幾張疊得很好的報紙給我看。那是幾張地市報副刊上發表的他的散文。他很自信地告訴我,他在這里干幾年,掙些錢買些書,而后回家寫鄉間的故事。
我邀請他到我的家里,送給他我最近出版的幾本書,我在每一本書上都簽了自己的名字,并寫了一句勉勵的話。他喜形于色,當下就癡癡地讀起來。
之后,他經常到我的家里來,成了我的朋友。我的這位朋友在我的心目中占有重要的位置。我以為,他的人生,他的生活,要比那些每天出入于高樓大廈為財富而奔忙的人有意義有價值得多。他的工作在有些人看來是卑微的,但他的心靈是高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