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沉默的地方-人生
一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思考同一個問題:究竟下半生該怎么過?會和哪些人在一起?從事什么樣的工作?或者說,該怎樣一步步走到老?(順便說一下,那天在電視上聽到有歌手在唱:我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時,竟有種想要流淚的感覺。)……諸如此類的問題像藤纏樹一樣死死糾葛在一起,從時間深處探出頭來,將我緊緊攫住,感覺絲毫也動彈不得。
下半生,一個敏感和沮喪的詞匯,質地堅硬,有著鐵一樣的冰冷和光澤。也曾無數次在夢中描繪過它的走向,有過許多不同的版本,后來無一例外跌入黑暗的深淵。老實說,我對自己下半生的生活一點也不看好,沒有一點信心。這個悲觀的想法由來已久,現在正以腫瘤生長的速度開始蔓延。一粒黑暗的種子在泥土中開始蠢蠢欲動。我為什么會這么想呢?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只有處于迷茫的心靈才會如此。我就是。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年近不惑的我,有一天會從鄉下一下調到市里工作。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以至于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還懷疑生活在夢中,完全不敢相信發生的這一切竟是真的。冷靜下來之后,第一感覺是這一切未免來得太遲太遲了,如果早上5年,或者10年,我會欣喜若狂的。
年還沒有過完,一過正月初五,我就拎著行李準備到單位報到上班了。過年的時候,我盡量和家人在一起,想到今后年年如此,再也沒有充裕的時間享受天倫之樂,心里充滿無限的離別之情。小鎮天天都在下雪,越下越猛,地上、房梁上堆積著厚厚的一層,我很擔心二妹家的房子被冰雪壓垮。但我顧不了那么多了,我要走了。踏上客車的那一瞬間,我回頭望了望被冰雪覆蓋的小鎮,從此以后我將一個人在陌生的城市開始新的人生旅程。那里會有我的立身之地嗎?我不知道。我惶恐而膽怯。
2008年,我四十歲。這是一個讓人羞于啟齒的年齡。我喜歡的年齡是三十五歲,既有閱歷,又不太老,正好合適。我對年齡的恐慌來源于自己的一事無成。那么多年過去了,我真的很難說清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好在,我在小鎮的生活已經結束。我將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開始下半生的旅程。不知這一轉變究竟意味著什么。
二
我沒有想到來到這個城市認識的第一個人是志愿者小孫。海南人。東北大學國際貿易專業畢業。21歲,標準的80后。人長得又瘦又小,一張孩子般純真的臉,很招人喜歡。他來本市已經半年多了,對這城市的大小街道了如指掌。沒有他,我不敢一個人出門,怕迷路,走不回來。我是一個缺乏方向感的人,一出門便被橫七豎八的街道,五花八門的廣告和各式各樣的建筑搞得暈頭轉向,完全找不著北。一個“鄉下人”的土氣和狼狽暴露無遺。
我和小孫合住一套房子。單位的周轉房。剛來的那天晚上,我倆都睡得很沉,半夜有小偷光臨卻一點兒也沒有察覺。早晨醒來,發現大門敞開,衛生間的毛巾扔了一地,還印上一雙大大的鞋印。趕緊清理東西,發現居然什么也沒丟,衣服錢物都還在,虛驚一場。我心里納悶:天下還有這么文明的小偷嗎?進了屋卻什么也不拿,真是怪事!哪怕順手牽羊拿走一雙鞋或是一件衣服也算不虛此行。大約他看不上我們的衣物。看來這是個有品位的小偷。我將此事講給我的家人聽,他們很是擔心我在外面的安全,提醒以后一定要將錢物放好,以防萬一。
我和小孫都是面食主義者,除了中午在單位食堂就餐,其他兩頓都吃面。小孫說他寧愿每頓吃一碗面,也不愿意到外面去海吃海喝。小孫改變了我對80后的一些偏見。更為驚喜的是,小孫對時事的看法與我有許多相似之處。比我剛出道時候成熟多了。我們聊政治,經濟,文學,體育,幾乎無話不談。
小孫不喜歡喝酒,不管是啤酒白酒,一喝就渾身發冷,也不吸煙,但愛吃零食。他的房間總是堆滿一大堆零食,瓜子,花生,水果,巧克力之類的,吃光了再買。一下班回去,他總是先不停地吃上一陣子,搞得客廳到處是瓜子殼,很臟很凌亂。他一再對我說,李大哥,你別介意,我不喜歡拘束,自由慣了。我說,我也是。
三
單位的作息時間是朝九晚六,一天下來身心俱疲。更主要是感覺到心里的累,工作不上手是主要原因。我的自信心幾乎下降為零。科長對我說,希望你盡快熟悉業務,能夠獨擋一面。我也這樣想,可是現在還不行,得慢慢來。只是時不我予,給我的時間不會太長。
單位里年輕女孩子特別多,大都是80后出生。其中有兩個已經是科長了,將來前途不可限量。我們辦公室的女人更多,就我一個男的。同事們笑我整天生活在花叢中,我卻沒有一點兒感覺。我想我如果再年輕10歲,說不定會愛上其中的一個。
每天早上,我和小孫步行上班。沿路經過許多漂亮的建筑,有的正在修建。這城市的房地產開發如火如荼,房價節節攀高,令我望而卻步。什么時候我才能擁有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呢?照目前的情況看,也許一輩子都不可能。那家正在修建的樓盤外面掛著一幅巨型的廣告,上面寫著:生活就是活在別人的羨慕里。還有一幅,寫的是:也許不僅僅是夢想。小孫說,這些廣告詞寫得不錯,很有創意,很有誘惑力。我說,那是站著說話不嫌腰疼。
四
公交車:3路,8路,9路,11路,15路,永遠搞不清楚它們到底開往何處。公交車上有很多漂亮的女人。我喜歡站在背后觀看她們。女人最美的地方,不是臀部,也不是胸部,而是脖頸之間,頭發遮住的地方,隱隱約約,撩人遐思。
的士。滿大街的的士。像綠色的蝗蟲。
廣告牌。古老的漢字散發著實用主義的氣息。
酒店,茶樓,麻將館,五星級賓館,菜市場,超市,商店,步行街,醫院,綠花帶,洋樓別墅,癌癥醫院。美容美發店,按摩院,溜冰場,學校,西餐廳,燒烤店……人民來來往往,進出其中。
路邊出現個把乞丐,趴在垃圾桶邊覓食。
百貨商場前,一個男子帶著未滿7歲的小女孩翻筋斗,一下,兩下,三下,小女孩一口氣翻了七下。沒有人理睬,男子的盤子里放了幾張皺巴巴的一元鈔票。
本地的電視上天天在講,加快發展,科學發展,又快又好發展。小孫說,扯淡,既要快又要好,那可能嗎?反正誰都在這樣說。有什么關系。
天空的顏色有:
魚肚白
珍珠母
珠灰
葡萄灰
(汪曾祺語)
太陽老是裹在云層里。春天還沒有真正到來,有點冷。
五
很好的月光。
其實是窗外的燈光。我把窗外的燈光想象成月光,它整夜不滅,我就整夜欣賞。
睡不著覺的時候就看書。最愛看的是蕭紅的《呼蘭河傳》。當我讀到“我”和祖父在后花園玩耍的章節時,我就禁不住癡癡地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我也有一個像那個老人一樣可愛的祖父,可惜已經去世多年了。還有我的父親也去世多年了。我做夢都在想著他們。他們離我的視線是越來越遠了,只存在一個符號,一團模糊的影子。天長日久,怕連這團模糊的記憶也將沒有了。因為這點原因,我讀蕭紅就感到特別親切,特別傷感,如對春天的片片落紅,有點顧影自憐的味道。想得最多的還有我在小鎮的親人,不知哪天才能把她們接來和我生活在一起。
半夜有時會下雨,并不大,但感覺很冷。滴滴答答的雨聲,是失眠人跌落的夢境,清空而又孤寂。
有一次半夜醒來,聽見樓下有人在清洗衣服,洗衣機轉動的聲音,倒水的聲音,嘩啦嘩啦,滿大街都能聽到。我想這個女人真是活得太累了,有必要這么晚了還洗衣服嗎?她白天在干什么呢?我無端地覺得這是一個女人在洗衣服,要是一個男的,那就太有意思了。可以作為一部小說的題材。
這一帶養狗的人家很多,一到天黑便汪汪汪叫個不停,發情似的嚎叫,此起彼伏,互相應答。讓人聯想到城市深處不知隱藏著什么樣的可怕的幽靈。我想象的城市不是這個樣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