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他-情感
父親離開我已十五年了,有些東西漸漸模糊遠去,有些東西卻隨著歲月的流逝越來越明晰。
父親是湖南人,是個插隊知青。記憶中,父親一年中在家的時間很少,即使在家,也少有閑下來的時候。
不知道為什么,我從小就很害怕父親,兩三歲的時候,父親外出回來,我不是像一般的孩子見了爸爸欣喜地奔上去,而是躲得遠遠的,不敢接近他,直到他掏出帶給我的水果或者點心,我才戰戰兢兢地走到他身邊,接過他手里的東西又跑開了。
后來長大了些,對父親由害怕轉為敬畏,感覺自己的父親跟別人的父親不一樣。村里的男人,因為做農活的緣故吧,衣服總是穿得邋里邋遢的,列了熱天還打赤膊,全身被太陽曬得黝黑發亮;而父親呢,他總是穿得很整潔,夏天還會穿淡藍色或白色的襯衣,拖泥帶水的人字拖鞋他是不穿的,穿的是棕色的涼鞋。印象中的父親,除了牙齒和右手的中指與食指因為長期吸煙被熏黃以外,膚色比一般的農民要白。父親喜歡抽煙,我幫他洗衣服的時候,經常發現他襯衣口袋里有忘記掏出來的煙,把我們的衣服也染得有了煙臭。但是直到現在,我對煙的味道是不排斥的,大概與父親有關。
父親做的是木匠活,中途間歇的時候,他總是坐在高高的條凳上一邊抽煙一邊看《人民日報》,這也是他與一般農村漢子不一樣的地方——農村很少有人訂報,訂《人民日報》的就更少了。除了報紙以外,父親還喜歡看書,他有好多的書,既有《水滸》、《三國》之類的長篇,也有《山海經》之類的通俗讀物。我從小語文學得好,以至現在從事策劃工作,與父親的熏陶不無關系。
我迄今還記得父親教給我的幾首老歌,《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陽》、《社會主義好》、《打靶歸來》、《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等,多少個晚飯后的黃昏,父親就把我放在他翹起的二郎腿上,拉著我的手,一邊上下搖晃一邊哼著這些歌曲。那時候,我玩不厭的一個游戲就是使盡吃奶的力氣拼命想要折彎父親的手指,不管我怎么用力掰,父親的手指就像鋼鐵一樣巍然不動,最后只得放棄,這時候父親就會很開心地笑。
每回到鎮上,父親都會給我們姐妹買些農村里還比較稀罕的零食,待我們將手中的東西吃完,還意猶未盡的時候,他就壞壞的宣布:還有剩下的,但是他已經藏起來了,讓我們自己去找。這些零食,有時候藏在米缸里,有時候藏在衣柜里,有時候掛在茶葉簍子里,讓我們找得不亦樂乎。買一次零食,收獲雙份的驚喜,這是父親樂此不疲的游戲。
上學之前,父親已經開始教我識字了,上學以后,父親經常教我的是《增廣賢文》、《百家姓》等傳統的啟蒙讀物,至今我還能夠背誦其中的一些片段枯木逢春猶再發,人無兩度再少年,父母恩深終有別,夫妻義重也分離;靜坐常思己過,閑談莫論人非;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等等。這些我當時還似懂非懂的語句,對我的影響是相當大的,這使得我比同齡的孩子思想上更早熟,在其他的孩子還懵懂的時候,我已經開始思考一些關于“人生”的問題了。
九歲左右吧,我已經長得比較高了,母親是個文盲,她不可能教我什么高深的知識,這時候父親就故意把一本醫學類的書放在很顯眼的地方,我偷偷翻看了幾回,里面有一章是《青春期保健》,看得我面紅耳赤,但是心里卻寬松了不少。幾年以后父親去世了,面對生理上變化,我能夠從容應付,這應該得益于父親的未雨綢繆。
一直以來我的衣服都是母親買的,但是這時候父親破天荒地給我買了一雙鞋,白色的、船形的、在當時看來很時尚的鞋,讓我受寵若驚;又一次,他給我五十塊錢,讓我自己去鎮上買衣服,我買了一件白底藍花的襯衣,還買了一個紅色的蝴蝶結,父親看了,沒.說什么。現在想來,父親是對我寄予了很大的期望的,不只是讀書,在生活上,他也希望我是一個俊俏的閨女。
父親是在一個冬天離開我的,從那個冬天以后,我便覺得冬天是一年中最難捱的季節,我怕過冬天,南國的冬天不算冷,可我依然要蓋厚厚的被子墊一層又一層厚厚的棉絮,不然我會難以入睡。父親的離去,是我生命里最嚴寒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