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講座時，經常有學生遞條子問我：人為什么要活著？人活著有啥意思？這真是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問題了，簡單到你都不知道怎么回答。當然，過去我們曾有過理直氣壯而斬釘截鐵的回答，說我們活著就是為了更好地工作。那么工作是為了什么？再答：工作是為了更好地活著。其實這和人為什么要活著是兩個概念。
　　
　　我們權且將為下一代更好地活著當成我們這一代活著的意義吧，于是我們努力地學習、努力地工作、努力地建設、努力地創造，終于，我們有了一定的業績，不再使下一代吃糠咽菜住草棚，不再使下一代風吹雨淋受煎熬，可結果又怎樣呢？我們的孩子照樣愁眉苦臉說這個不好吃那個不好看。特別是我們端上來一盤過去只有過年才能吃到的餃子時，他們卻氣憤而厭煩地嘟囔：“還吃餃子呀！”那痛苦的表情完全像我們當年說“還吃野菜呀！”一個樣。這往往使我悲哀地意識到，實際上我們并不能為下一代做些什么。如果我們這一代包幾百萬噸餃子，制作幾千萬噸巧克力放到冰庫里去留給下一代，大概他們會更痛苦。
　　
　　現在，下一代已經在我們面前茁壯成長了，一個個瞪著幼稚和無知的大眼睛，真是敢想也敢做，敢說也會說，但他們對我們這一代有著共同的藐視和憐憫：太老實太窩囊太笨拙，太正經太啰唆太煩躁。他們認為我們的正確是正統，認為我們的嚴肅是可笑，認為我們的犧牲是傻帽。相反，我們也怒氣沖沖地對他們，他們認為沒啥了不得的，我們認為是膽大包天；他們認為直言不諱的，我們認為是胡說八道；他們認為是甜蜜的享受的，我們認為是恬不知恥……一個十八歲的高中生對我說，他要是像他父母那樣一輩子廝守在一起，那就太可怕了——這小子竟然要顛覆美好的傳統道德！從古至今，一代一代人總是有著地壟般的代溝，但如此深度的代溝，簡直就可以說是鴻溝。
　　
　　有人說，人活著就是為了追求幸福，只要活得幸福就是活得有意思。而人類確實在發瘋般地追求幸福，拼命地發明，拼命地創造：從驢車馬車汽車火車到飛機火箭，從刀耕火種到拖拉機收割機到飛機播種，從手提腳蹬肩扛背馱到一踩油門或一按電鈕，人類已經輕松和閑散得到跑步機上散發熱量。可是人類似乎卻越來越不感到幸福，甚至還更加懷念過去。按現在的發展速度和力度，將來會有一天，在電腦控制下，魚就會從海里直接飛到炒勺中，豬就會自動跑進廚房變成紅燒肉；想做愛情的美夢你就按睡眠機上的A，想做發財美夢你就按睡眠機上的B；想生個美女你就吃一片“育美”藥，想生靚男就喝一杯“陽剛”液；公安局發射一道激光，所有的壞蛋都乖乖地排著隊來投案，電力局推一下電閘，太陽就會刷刷地往地球上輸送光熱……我們只要躺在床上就成，張嘴兒飯就到口，伸手就能摘到鮮果，哼一聲機器人就來給你按摩，那真是幸福得不能再幸福了啊。
　　
　　——可是，果真那樣的話，我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
　　
　　如果你認真觀察生活，就會發現令人啼笑皆非的現象：餓肚子時人的精神頭比吃飽后充足，吃飽后反而昏昏欲睡百無聊賴。過去臟兮兮的窮孩子野跑野玩快活得要命，現在白白胖胖豐衣足食的孩子，卻經常皺著小眉頭說“真沒意思”。看起來人類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為了奮斗、奮戰、奮勇前行。照這樣分析下去，我們還不敢把這個世界建得太美好了；否則，我們就沒有活著的意思了。
　　
　　現在，我們不得不徒勞地回到“人為什么要活著”這個簡單得可恨的問題上來。然而，我突然覺得這個問題已經沒什么意義了，生命在我們這個星球上已存在千萬年乃至億萬年了，可關乎生命來歷的“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科學命題至今還爭論不休，但這并未影響人類繼續生存下去。前程充滿神秘充滿未知，也恰恰充滿動力和活力，猶如一場足球賽，不知輸贏之時場下才瘋狂地吶喊，場上奮力地拼搏。我想也許正是為了探求“人為什么要活著”和“人活著有啥意思”，人類才生機勃勃地活了數萬年，而且還會更生機勃勃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