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心態是具有多元的、寬容的精神-社會
這是缺乏批判的理性,只是批判的激情的結果,批判的理性要求分析,要求允許多元化,今天的年輕人只是這樣,認為只有我正確,其他都要徹底打倒,這與紅衛兵當年所謂的“踏上千百只腳”,使對方“永世不得翻身”,實際上差不多。
楊:在童年的哪一瞬間,你突然發覺自己成熟了?
李:以前已說過(見《走我自己的路》),上初中一年級,也就是十二歲的時候,有一天突然發現人是一無可免地都要死的,我自己要死,親人也要死。這一瞬間我覺得自己長大了。
楊:哪位親人影響最大?
李:母親。趁此機會,做一個重要更正。有一本《李澤厚美學思想研究》(王生平著),因為出版前我拒絕審閱,結果發生了許多錯誤,特別是將我父親的一首詩錯得不像詩了,今將原作抄錄如下:“潦倒誰于邑,謀生哪自由;韶華過似箭,期望渺如鉤;身世兩同恨,鄉心一樣愁;壯懷終是夢,有負少年頭。”可見,我父親也一直郁郁不得志。我父母親都沒活到四十歲便先后病故了。
楊:請你各舉一個你崇拜的政治家、思想家、作家的名字,并請略敘崇拜的理由。
李:我從不崇拜什么人,只能說喜愛。從初中到現在魯迅對我影響很大,我喜愛的人還有愛因斯坦、馬克思、車爾尼雪夫斯基、康德等等。
楊:北京、上海文化討論熱鬧非凡,廣州、深圳不聲不響,但在國民性的改造方面,后者步伐似乎更大,你更贊成哪一方?
李:我認為都可以,應該是多元的,你愿意掙錢就掙錢,愿意議論政治就議論政治,不能說哪個對哪個錯,各人有自己選擇的自由。這很復雜,不關心也可以是一種關心。我在1986年一個講演中已講過了。
楊:你如何評價文化界離婚率升高現象?
李:這當然是一種進步現象。中國一直在封建主義束縛之下,禁欲主義盛行。恩格斯說過婚姻本來是一定歷史時期產物。現在婚姻受外在條件限制多,婚姻不自由,所謂“終身大事”的提法便相當荒唐。
楊:如何解釋出國留學定居與愛國主義的關系,不回國等于不愛國嗎?
李:我認為這無所謂,你愿意在哪兒定居就在哪兒定居,這不算不愛國,不要扣人家帽子。中國人才潛力很大,多出去一些人沒關系,對中國也許還有好處,在某種意義上也是愛國。有些人在國內滿是牢騷,出去以后就愛國了。中國有兩大優點,一是地方大、人多,又不發達,因此承受力強,多大的災難都能挺過去;二是人才潛力大,你看才幾年,一下子就翻譯出版了那么多的書,都是年輕人翻譯的,盡管質量可能不高,但畢竟有勝于無,數量驚人,而且質量也會慢慢提高。所以我說,即使現在知識精英全部流失出去,很快又會產生一批,事實上出去不回的只是很小一部分,這種人才潛力的優勢是哪個國家也比不上的。問題是沒有很好地發掘和實現這潛力,常常是阻礙、損耗和摧殘。這套舊體制是不能“人盡其才”的根本原因。
楊:你是否同意亞洲“四小龍”和日本的起飛是儒家資本主義的成功?
李:我認為日本文化傳統與中國文化傳統表面上看起來相似,實質上截然不同。儒家文化在日本文化中占的地位并不大。當然日本文化受中國文化一些影響,但它已將儒學改造了,而日本本身的文化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把日本和新加坡、臺灣、香港放在一起,我不贊成。
新加坡、臺灣、香港當然主要是中國文化,但它們的經濟起飛主要也不是靠儒家,我認為主要是引進了現代的制度,主要是法制即英國那套文官體制、規章制度。新加坡、香港留存的英國的那一整套政治制度至今在有效地起作用。至于為什么起作用,則可能與儒家文化有一定關系。為什么它們在印度就沒有那么有效?與文化傳統恐怕不無關系,但這畢竟是次要的。
楊:如何評價紅衛兵運動?除政治原因外,其文化和哲學原因是什么?
李:紅衛兵運動是復雜的問題,不能簡單地否定或肯定。現在把一切壞事推到紅衛兵身上,我認為是不公平的。但值得注意的是,目前年輕人中流行一種徹底反傳統現象,在某種程度上與紅衛兵現象倒有某些近似。紅衛兵也是在馬克思主義的“理論”下破“四舊”,現在是在尼采等的理論下反傳統。這種要求改變現實的情緒不能輕易否定,但這種方式值得考慮。為什么會重復出現這種現象,這與中國封建文化有關。像前面談到的封建主義在新的形勢下出現,自以為是最新的東西,如“創造一個紅彤彤的新世界”,卻恰恰恢復了舊的東西。這還是缺乏批判的理性,只是批判的激情的結果,批判的理性就要求分析,要求允許多元化。今天的一些年輕人不是選擇,認為只有我正確,其他都不行,都要徹底打倒,這與紅衛兵當年所謂“踏上千百只腳”,使對方“永世不得翻身”,實際上差不多。真正現代心態是具有多元的、寬容的精神。這也是民主的精神。中國現在最需要建立的正是這種真正的民主精神。中國缺乏現代理性,而不是非理性。所以我說今天中國寧肯多提倡一點卡爾·波佩耳那種“你可能對,我可能錯,讓我們共同努力以接近真理”這種批判理性,而不是那種高喊原始沖動、否定一切的種種非理性和反理性。前者看來似乎太簡單,哲學味不夠,甚至“虛偽”,但若能真正做到(這是可以做到的),對改變現在的風氣(包括學風,文風),大有好處。“原始沖力”之類在“文革”中我們已經看得不少了,盡管今天它以最新的時髦衣裝出現,我也持懷疑態度。
楊:我發現你的一些著作中有時喜歡引證自己,是不是?為什么?
李:是。為了偷懶。一些問題一些看法,以前說過了,這次就干脆直接抄襲前文。因為我也發現好些中西論著,有的還是名作,翻來覆去老是在說那一點意思,不過變一下詞句或文章組織而已,與其那樣,不如我這樣省事。所以我的《華夏美學》一書中就直接抄襲了《美的歷程》、《中國古代思想史論》好幾處,不必另行造句說那相同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