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船長,聶魯達-文明
我對南美大陸的最初印象,來自一位智利詩人,他一句“我用第三只耳朵聆聽大海”,讓我魂牽夢繞多年。
多年以后,踏上這片陌生的土地,我所期待的,不是充滿異域風情的市井街頭,不是桑巴與美女,而是詩人聶魯達筆下那艘“擱淺的船”。
我的船長
從中國前往智利這個遙遠的國度,往往要從美國或歐洲轉機,一連30多個小時的飛行,讓智利變成一個讓旅游愛好者們望而卻步的地方。
猶記得在春節期間落地圣地亞哥,滿城的西班牙風情:西班牙語路牌,殖民風格的建筑群,大喇叭里放著的弗拉明戈音樂。唯一與西班牙不同的便是混雜著黑人奴隸、印第安原住民和白人侵略者血統的當地人。他們天生就有健康的小麥色皮膚,有線條優美的身形,從不同祖先那里繼承來的雙眼皮、高鼻梁。這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種之一。
這個夾在南太平洋與安第斯山脈之間的狹長國家,有多副面孔。北部大片荒蕪的鹽堿灘涂,是火烈鳥的家園,夕陽西下時低空盤旋的鳥群,好像染紅天際的火燒云;中部有大片火山群,再往南,是連綿起伏的雪山天際線,巴塔哥尼亞高原是人類最后征服的一片土地;視野所及的大陸盡頭,便是傳說中的火地島,相傳西班牙殖民者看到海上升起的炊煙,便以“TierradelFuego”命名它;再往南,就是魔鬼西風帶環繞的南極洲。
生在如此風情百變的國度,聶魯達卻唯愛大海。他是這個世界上最會說情話的男人,一生留下了許多經典名句。從“愛很短,忘卻很長”,到“我喜歡你是寂靜的”,皆是不可多得的文學瑰寶。當年西班牙用一個連征服了南美,把金銀運回歐洲,把西班牙語留了下來。于是,聶魯達的篇篇詩作,皆由西班牙語寫成。
聶魯達出生在海邊,終其一生都對大海有著特殊的感情。他位于智利首都圣地亞哥的故居,整體色調是大海深邃的藍色。他把餐廳改裝成船艙的樣子,煞有介事地擺放了纖繩和錨,調侃其為一艘擱淺的船,也是他心里的烏托邦。
這棟小房子有自己的名字,LaChascona——本意是紅色的拖把,是聶魯達給幽居在此的情人馬蒂爾德起的昵稱,因為她有一頭紅棕色的、亂蓬蓬的頭發。
聶魯達在這艘擱淺的船里,和心愛的馬蒂爾德生活多年,并為她匿名出版了一本情詩《我的船長》。之所以匿名,是怕被夫人發現。可惜詩人的金屋藏嬌已不是秘密,再小心避人,仍免不了東窗事發。
夫人70歲時得知此事,不顧高齡,毅然與聶魯達分居。因智利法律規定不可離婚,所以直至夫人去世,聶魯達才迎娶新人,與情人度過余生。
一位詩人的兩個女人,皆不是等閑之輩。一個愛得決絕,有“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傲氣;一個愛得長情,十數年犧牲自我的陪伴與蟄伏,終于感化了花心的男人。是非曲直唯有當事人可度量,看客們則樂于在游覽中多收獲一段八卦,增添一份樂趣。
都說“男人在吻到姑娘前歌頌愛情,而得到后就開始歌頌自由”,聶魯達深情,但不專一。游客們往往帶著疑惑:聶魯達何德何能,讓一個女人忍受世人的非議,心甘情愿地當他的情婦?
看看他為馬蒂爾德修建的房子,便略知一二。他在這里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周游世界尋來的紀念品,從中國的工筆畫到非洲的雕像,盡數擺放于此。聶魯達一生最珍惜的收藏品、理想中的大海里的船,以及他愛的女人,都在這里了。
他們一起修建的這所房子,凝聚著二人和諧一致的靈感和創意,任何人都無法插足。聶魯達曾經走過無數木橋的破皮鞋,淋過暴雨、擋過海風的舊外套,在世界某個角落撿回的石子,只有她懂。聶魯達用最偉大的語言表達著自己對她的愛,他讓馬蒂爾德堅信自己不會離開她,單憑這一點就比世間絕大多數不善言辭的男人強了太多。
馬蒂爾德不是一個簡單的女人,她承受著世人的指責,并不表態。而在聶魯達去世后,她投身于他的博物館修建和精神傳播事業,多年的努力終究改變了人們的看法。
“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詩人的愛情,不是我等可以言盡的。
我享用了它的遼闊
“我享用了它的遼闊,它那親切的遼闊,卻無法把它五彩繽紛的右側、它新生的左側、它的高山和深谷盡收眼底。”這是聶魯達寫給瓦爾帕萊索的詩。
“我有點兒厭倦圣地亞哥了,我想在瓦爾帕萊索找間房子居住和寫作。你覺得我能找到這樣的房子嗎?”聶魯達晚年曾給朋友寫過這樣一封矯情的信,此后,這間房子以及他在此寫下的詩,都成了瓦爾帕萊索最好的旅游名片。
瓦爾帕萊索是一個背山面海的小鎮,西班牙語的意思是“天堂谷”。若不是因為聶魯達曾經在這里生活,我肯定記不住這個繞口的名字。曾經,瓦爾帕萊索是去往南美麥哲倫海峽與合恩角的船只的中轉站。16世紀時,貿易往來使瓦爾帕萊索盛極一時,大批歐洲移民來此定居,沿山坡鋪展開大片彩色的房子。
后來巴拿馬運河開通,港口經濟衰退和地震襲擊讓這里不復繁盛。此時的瓦爾帕萊索,卻成了文藝青年的失樂園。退休的海員、收集草木的自然主義者、隱士、孤獨的探險家,各種各樣奇怪的人都在這里找到了自己的“家”,聶魯達最終也加入了他們。
來到小鎮,第一秒就能感受到聶魯達的存在,那是他的支持者為他作的畫,以整面白墻為背景,描繪著他經典的造型——戴貝雷帽以及飽含深情的微笑。另一邊,是一整個街區的藍色,墻面上翻滾著海浪,海水中漂滿信箋,魚張嘴誦著無言的詩,茫茫大海中站著一個渺小的人,神情模糊。
站在山頂俯瞰,小鎮像一個希臘劇場,太平洋是天然的舞臺,城市便是層層看臺,從海邊低處向高山逐層鋪展。依山建樓,傍海造屋,彩色的民居傾瀉而下,教堂尖塔點綴其中,匯集了全世界色彩的海濱小鎮,果然名不虛傳。
在瓦爾帕萊索的街頭巷尾找不出一面空白的墻。大面積對撞的紅色、橙色,摻雜著綠色、藍色。沒有所謂的搭配,全是任性妄為的色彩,就像調色盤上未加工的油彩。五顏六色的房子,角角落落都是色塊,蜜桃粉的墻支撐起檸檬黃的屋頂,玫瑰紫的百葉窗銜接著矢車菊藍的窗臺,讓人忍不住贊嘆當地人的美學造詣。
在半山腰的彩色房子里,有一棟聶魯達的面海別墅。中國詩人海子有句詩:“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個浪漫的夢想,被另一個詩人實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