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一大早被叫走急診，中午的羊肉宴還等著他，久等不來。晚上回來他跟母親匯報說：92歲的范老太太不行了。范奶奶當著父親的面立遺囑說，絕不去ICU，她說到那兒的重癥病人一來就會被扒光衣服。范奶奶是一位老知識分子，北京人。她跟父親說：請你們給我死的尊嚴！父親揮揮手，讓ICU的醫生護士們退下。
　　
　　在家里，經常聽見母親問：還有救嗎？父親有時候就不說話了。
　　
　　二十幾年前，康姐姐在母親的檢驗科做手下。小年輕戴了汽車內胎去大壩游泳，大壩放水，四米多高的浪頭一下子卷走了她青春的身體。等父親得到消息，溺水的人已毫無聲息地躺在離大壩最近的軍區273醫院。273的郭院長通知父親：沒救了。康姐姐的母親跑到父親面前，跪下，已經喘不過氣，咽咽哽哽地說：救救她！救救我的孩子！康姐姐的未婚夫已經瘋了，拽著父親不斷說：叔叔，救她，救她！父親帶了一班人馬急往273醫院，郭院長一行迎出來老遠，跟在疾步的父親后面一再說：張院長，沒救了。
　　
　　看過一眼，父親說，轉院。他要讓這個已經被判死刑的姑娘奔赴自己的醫院，那里是父親的天下，在別人的醫院他不自由，指揮不順。姑娘吐著血沫，但還有心跳和脈搏。不可想象在當時的救護條件下，父親是如何指揮走，如何指揮迎，把游離冥間的青春搬到一個大卡車上，連同呼吸機和氧氣瓶。
　　
　　到了自己的醫院，根本來不及消毒，他讓經驗最老練的護士直接插尿管，導出血尿2000毫升。呼吸科主任要切割喉管，父親判斷說呼吸機有問題，放棄呼吸機。呼吸科主任和父親大吵：扯去呼吸機，等于讓她直赴黃泉！父親鐵青著臉命令：我是醫生，你給我聽指揮。他叫護士長安排8個護士，輪流站在已經開始發高燒的康姐姐兩側，靠人工按氣排擠給氧。整整六個小時，父親累癱在地，可他一打盹，母親就踢他，大哭，說：老張，你不能睡，你若睡著了，她的命就沒了！三天三夜父親幾乎無眠，全靠一支支的煙撐著。
　　
　　神跡時刻真的出現了，康姐姐已經好久不動的身體忽然兩只腳交叉在一起了，母親看到，哭了，使勁推著父親說：老張，老張，她活了……
　　
　　多年后我問起父親：你怎么能救活那個被判死刑的人？父親說：你知道嗎，女兒，醫生不是神，我只是在每個步驟上精打細算，沒有出錯，我是在搏技術，她是在搏命。
　　
　　康姐姐早已做媽媽，今年過年還給父親送了羊肉，很多羊肉。母親一輩子嫌棄父親不好好拉好褲子拉鏈，但每每說到一個醫生，她的丈夫老張，在急救室的故事，我就能看到她眼里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