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痛很肥沃-生活錦囊
一個女友向我哭訴,她的公公,一個66歲的老男人多年來橫行霸道,前些天又欺負了婆婆,致使她一個胳膊受傷。她丈夫不忿,便去算賬,“請你以后對我媽尊重些”。不料父子二人竟扭作一團。女友看不下去,跑過去勸,在混亂中挨了幾下,被公公用拳頭教訓。于是這位美女律師離家出走。
我吃驚于現代社會現代城市怎么還有這種家庭關系,卻實在只能傾聽與安慰。
繼而又聽到另一個更糟糕的故事,我童年朋友去年下半年大婚,去歐洲旅行兩個月回來,新娘開始發燒,診斷為肝癌晚期,今天上午已宣布彌留。
不知怎么最近我就像一個診所,又有好幾個人分別對著我哭泣,尋求撫慰。
“為什么這個世界倒霉事那么多呢?”一個20歲的小姑娘問我。
傻丫頭,黑暗就是比光明多呀。
珠峰新測量出來的高度是8848。44米,而馬里亞納海溝是-11034米,整個地球都是負數,差距是2100多米,相當北岳恒山的高度。人類就在這種現實下,低頭的時候看到的是渾濁的浪圍繞席卷我們的身體,抬頭卻是一輪皓月,懸在天邊永遠夠不著。
在我的床頭是一張巨大的世界地圖,我沒事兒便凝望它。看得多了就有了我的發現,其實,珠峰是地球的中心,也是亞歐板塊的中心。我把它比作幸福,因為幸福就是我們追逐的中心。珠峰上,寸草不生,沒有人煙,空氣稀薄,苦寒單調。但那里光明、遼闊、高遠、圣潔,是人類用腳步丈量的最高境界。看看珠峰大本營那些驢友和登山愛好者就明白了,他們無論年少還是中年,都有一副理想主義的模樣,他們的眼睛、嘴唇、面頰都張揚著人類最可貴的一面:積極,勇敢,不怕犧牲,挑戰極限。對那些沖頂的人,歷史會記住他們。不論生還是死。因為他們代表了人類最偉大的信念和情緒。而深深的馬里亞納海溝,人類卻沒有能力觸底。因為在那幽深、黑暗、神秘的海底,有幾百倍帕斯卡的壓力,人無法承受。所以,我們認為那是苦難的深淵。
我安慰那即將失去年輕妻子的朋友:“這個世界上一定有人比你更慘。”是的,在苦難面前我們誰都沒有觸底,人類從來沒有能夠試得出悲慘的深度。而我們的傷痛,只是些模糊的刻度,在歷史的天空下隨風招展,輕飄飄地沒有分量。那些經歷了流年不利的人們最愛說的話就是,我總該觸底反彈了吧,而事實上,還有很多糟糕的問題,事情疊著事情。
我告訴我的朋友,在黑暗的深處,不是不能活的,那里有生物,仍然有魚兒在游泳。在海底還生活著一種殺手,叫霸王章,它是抹香鯨的天敵,身體上扛著幾百個大氣壓力,還能進行血腥的殺戮。
這不是天方夜譚。在黑暗中,它們是了不起的生靈。比如在7000多米水下的小魚,看起來十分柔弱,實際上它要承受700多個大氣壓力。也就是說,這條小魚在我們人手指甲那么大小的面積上,時時刻刻都承受著700公斤的壓力。這個壓力,可以把鋼制的坦克壓扁。而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深海小魚竟照樣游動自如。在萬米深的海淵里,那些幾厘米的小魚蝦,承受的壓力接近一噸重。這么大的壓力,不用說是坦克了,就是比坦克更堅硬的東西,也會被壓扁的。
沒有不可能承受的傷痛。在傷痛下仍然有人苦苦求生,就像深海底部的魚類。它們雖然終年不見陽光,看不到別的生物熱愛的太陽月亮,卻活著,而且有滋有味地享受黑暗,動不動還浮上幾百上千米抓個鯨魚吃吃。即使如此,人類尚且不能證明它們是否觸到了馬里亞納海溝的溝底。
我很想告訴我的好朋友,更多的人都活在痛苦和黑暗里,他們在不順、凄涼、苦楚中掙扎,但依然活得有尊嚴。
從生物學原理的角度講,深海魚類為了適應環境,它身體的生理機能與淺海或陸地動物有很大的差異——骨骼在水壓下變得非常薄,而且容易彎曲;肌肉則變得特別柔韌,纖維組織變得出奇的細密。更有趣的是,魚皮則變得僅僅是一層非常薄的膜,它能使魚體內的生理組織充滿水分,保持體內外壓力的平衡。只有不可想象的環境、際遇,才能給人不可想象的抗打擊能力和內心平復的力量。不是說在黑暗中,生物就沒有了生存的必要性和合理性。他們依然在用黑的眼睛尋找光明。
為理想而生活會缺氧,多少人倒在了攀登珠峰的路上。而在悲苦中,卻活下了一代代的人。就像我在文章開始提到的女友的婆婆,雖然一生被丈夫打罵羞辱,但她從未反抗從不真正放棄。很快,我的女友也原諒了公公,既沒有像當時打算的那樣,買房出去單過,也沒有離開懦弱的丈夫。她也相信,那個打人順手的公公不可能真正改變。但她為了生活,為了孩子還是選擇大團圓的活法。
我對向我哭泣的朋友說,苦難就是加了大量大糞的土地,雖然我們都想遠離它,但最終還要掉進去,日子在臭烘烘的環境下,卻活潑潑地生發下去了。傷痛很肥沃,很適宜人類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