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啟蒙老師-人生
前一段時間,85歲高齡的父親病重入了醫院。父親一向身體很好,此前還從來沒有住過醫院,平時連吃藥打針也極少。這次病倒,讓我們兄弟姐妹都緊張得不得了。好在通過積極治療,加上他一直保持著那種平和、樂觀的心態,父親的病情很快就穩定了下來。那一天晚上,躺在病床上的父親突然向我們幾個又講起了已經好長時間沒有講過的“三國”來,讓我們驚訝不已。而我的眼前,則又浮現出來了四十年前那一幕幕難忘的情景。
那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事情了。那時候我們家鄉的冬天很冷,每年都要下雪,正值農閑,農村里沒有什么娛樂節目,吃了晚飯后無事可做,男人們就總愛往我家里跑。我父親是村里唯一的解放前的初中畢業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聽他“講古”就成了村里的一個慣例。十幾個大男人擠在我父親那不足十平方米的泥磚瓦房里,靜靜地聽我父親講三國、水滸,講薛剛反唐、二度梅……這個時期我十歲左右,與父親住在一起,自然“近水樓臺”地聽到了父親講的許多許多的“古”。有時候是聽著聽著不知不覺地入了夢鄉,更多的時候是聽得津津有味,偶然還聽得入神連尿也忘記了去撒。我還清楚地記得那時我父親在墻上寫的一幅字:“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雖然里面的意思多年之后我才理解,但這幅字卻從此在我幼小的心靈里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更為我后來喜歡文學并走上業余文學創作的道路埋下了種子。我是7周歲上的學。那時候鄉下是沒有幼兒園的,但在父親的提前啟蒙下,我剛上學的時候就已經認得不少的字了,還能背一些古詩詞,這讓老師們驚訝不已。到二年級期末,我的學習成績已經遠遠走在了同級同學的前面,老師建議我直接跳級去讀四年級。我喜滋滋地告訴了父親,沒想到他卻強烈反對,還專門帶著我找到老師,好不容易才勸下了我。懂事以后,我才覺悟到父親的做法是對的。正是這樣堅持一步一個腳印地扎實學習,才使我從小學到高中的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讓一個“勞改釋放犯”的小孩能夠在那個年代借助于優秀的成績和良好的表現順利升到高中。又由于高中時代就開始文學創作并在報刊上發表了文學作品,而被生產隊、大隊、公社和縣里看中被挑選去做各種工作,使得我在恢復高考之后成為全公社第一個考上大學的人。
父親是建國前參加工作的,但由于一個冤案而被錯判了三年的徒刑,釋放后不僅失去了工作,還成為“問題人物”而被打回農村,一直到1987年底才徹底平反,已經66歲的他這才成為一個“離休干部”。可以想象,在農村務農的那些日子,父親是怎樣走過來的。同樣是青壯年的他,經常要干比他人更苦更累的活,非但沒有什么優待,反而不能與其他人同工同酬;為了生計,父親除了白天勞動外,還自學了編織毛衣、結繩子的手藝,利用晚上和公余的時間接下生產隊或者村民們的活,收取很三幾元的報酬,以增加家里的收入。我和母親、姐姐、妹妹,后來還有弟弟,也在課余或公余的時間,打他的下手,幫著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那時候生活確實非常窮苦,在三年困難時期和1970年左右甚至還要吃樹根、野菜。好在由于父母都懂一些手藝活,除了四個姐妹夭折了之外,我們兄弟姐妹四個還是熬過來了。改革開放后,父親在村里最早覺醒過來,率先辦起了小賣部,憑著他的勤勞、誠實和能力,我家的生活才逐步好起來,而我們姐妹也得以發揮各自的長處,逐步成就了自己的事業。在這二十年左右時間里,父母親除了是我的學習和知識的啟蒙老師外,更是我生活與生存的啟蒙老師,他們教會了我在艱難困苦面前,怎樣看待、怎樣應對的態度和技能,怎樣抓住機會發展自己的經驗,讓我在自己的人生里程中一直受益無窮。
對于我們家來說,“文革”時期的艱苦生活其實并不是最難受的,最難受的還是政治上的歧視。比如上面派工作隊來,根本不可能安排到我們家住,要知道這在當時可是一種重要的政治待遇呀!每逢有“最新指示”發表,村里就要廣為張貼,在人家房門、墻上張貼的是紅色的,而在我們家外面張貼的卻是白色的,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問題人家”。由于出身不好,我即使成績一直在學校里排行第一,可就是入不了共青團。而這些,其實也還不是最難受的。最難受的是,每一次的中心運動,如果要辦學習班,要開批斗會,一般都有父親的份兒。讓我畢生難忘的是,那一年的秋天,父親又給集中到一個地方辦學習班去了。在農村,這種所謂的“四類分子”學習班,是要自己的家屬負責送飯送菜的。記得有一天的中午,我放學后照例去給父親送午飯。已經是一點多了,上午的學習仍然沒有結束,工作隊的人正在教我父親他們一首新歌,名字叫《戰士歌唱東方紅》。征得工作隊的同意后,我父親微笑著叫我坐在他的身邊一起學。等到讓大家吃飯的時候,沒想到我竟然比學習班的人都學得好,回家的時候,我已經可以一路熟練地哼唱了。此后,每當我一想起這首歌,父親當時那親切的笑容就無比生動地浮現在我的眼前,這一幕留給我的并不是難過和悲傷,而是一種特別的溫馨和信心。父親這是在給我做著一種如何對待磨難、對待困厄的精神啟蒙啊!
現在,父親畢竟老了。前年,我們把他帶到醫院做了一次全面的體檢。父親的身體機能很好,但卻發現患了晚期肺癌,這讓我們幾乎慌了手腳。經過咨詢醫生,鑒于社會上的各種經驗,全家人都同意采用保守療法。一是不告訴父親真實的病情;二是不去大醫院復檢,以免讓父親精神緊張;三是加強營養,對癥下藥;四是讓他參加一些適當的娛樂活動。此外,對于一直抽煙的父親,只告訴他盡量減少煙量,而不是一下子完全戒掉。父親也很配合,而且一直非常樂觀,身體一路也無大恙。但我總覺得父親其實是知道他的病情的,只不過把他的想法深深地壓在了心底。
這幾天,癌細胞終于轉移到腦部去了,由于壓迫腦部神經,父親開始出現抽搐。兩天后,右手、右腿變成了半癱,口齒也有點模糊。但是,父親卻表現得非常冷靜、頑強和樂觀,時而還搞點兒幽默,他甚至還告訴來探望他的“雀友”們,待他過幾天出院后,再和他們“筑長城”。通過近十天的積極治療,父親的病情奇跡般地穩定了下來,甚至出現了好轉,父親的口齒又象往常那樣清楚了。因此,那天晚飯后,興奮之余,他又給我們講起了“三國”。
我懂了,你這是在對我們做著最后也是人生最高層次的啟蒙——生命啟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