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和剩下的事情-人生
我看見了羊。透過被雪花模糊的車窗,透過黃昏,我看見了羊。黑色的羊,五只,或者更多。它們一起橫躺在山崗之上,它們倒在亂石堆上,一片狼藉。雪花落在它們身上,冰冷或者疼痛,它們已經失去知覺。剩下的事情,已經與它們無關。體內凝固的血,未及濺出的血,還有散開的瞳孔,已遠在這個冬天之外,在我之外,在所有剩下的事情之外。
它們最早作了這個冬天的殉葬。但沒有誰在意——殉葬,這個悲涼沉重的詞,我內心喊出的詞,并沒有誰在意。整個車里的人,他們都在忙著一個虛構的玩笑,包括我,我甚至是那個玩笑的主角。一只羊,或者是五只羊,更多的羊,它們的死亡,其間的過程,比之那個關于愛情的虛構,簡略得多,及至可以忽略。
但我還是說,停車,我要看羊。我站在山崗之上,四野岑寂,只剩下雪,潔白得接近灰暗的雪,在山崗上肆虐。這是多年后突然而來的第一場雪。這里是低熱河谷地帶,已經有好多年,雪沒有落過。同行的村主任說,這是罕見的雪,突然的雪,領導們沒料到,我們也沒料到啊。村主任不知道我為什么要看羊,他知道我是個寫字的人,他怕我把這件事說出去。他一直在回避。他說,要是預料得到這場雪,他們就不會去爭取這個項目,領導也不會落實這個項目。這是省里的扶貧點,他真不知道該如何匯報這些羊的死亡……要不是這場雪,要不是大批的羊被凍死,效益也出來了。他接著說,他不斷重復。他弄不清我為什么要看羊,不知道我的文字,究竟與什么有關。
究竟與什么有關呢?雪在肆虐。紛紛揚揚的雪,像是一種過程,來自時間之外,最后又消失于時間之外,山崗、亂石堆,還有羊,還有我,還有這個蒼茫的黃昏,我們在這里,僅是瞬間的存在,終將被雪淹沒,并消失得一絲不掛。我的前生是一只羊——我說,這是我朋友文章的標題。作為一只羊,我無法預測自己的未來,無法打量這個世界——我仿佛記得,自從讀了這篇文章后,我就記住了一只羊,記住了自己的前生與今世。記住了危機四伏。當羊群穿過,一只,或是五只,或者更多,當它們從雪地和亂石堆穿過,我就仿佛窺見,那些陷阱,那些蠱惑的冷酷的不確定的陷阱,正布置成一座座墳墓,等待著將它們埋葬……我說,你們知道么,此時,我似乎就是這五只羊中的一只,也許它的今生就是我的前世。通過雪花埋葬的過程,就是自己的過程……
但我究竟想到了什么呢?雪依然在肆虐。黃昏依然在逼近。剩下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呢?我站在山崗之上,不斷撫摸自己的內心:粗糙、彎曲、如同手掌上的紋路,那是時間的皺褶,起伏綿延。我感覺到了憂傷。我其實已好久沒憂傷過了。包括那個暴雨如注的夜晚,當我坐在那扇雕花木窗下,當我靜靜守著外婆的靈柩,遙想著凌晨即將埋葬外婆的山脈,包括昨夜,當我在一本散文雜志上讀到一個作者回憶他三哥被磚機吞噬最后僅剩小截身體端坐機身之上的畫面時,我都沒有憂傷。我曾一度讓自己在平靜的內心里居住,生或者死,我企圖在平靜的審視里,完成某種深化和升華。但我現在分明感到了憂傷,在這個遠離村莊的黃昏和亂石堆上,我分明感到那些沉寂已久的憂傷,再次復活,并逐漸風起云涌……
是與羊有關嗎?一只,或是五只,或者更多……那么,剩下的事情呢?是繼續村主任的憂慮,還是繼續我自己的話題?……雪還在肆虐,仿佛要把所有不協調的顏色吞沒。也許,只有雪才知道。
虛構的玩笑
獵豹依然在山崗間穿行。我們蜷縮在獵豹之內,獵豹的越野功能,讓我們欣慰而又心安理得。我們絲毫不用擔心——開車的司機說,要是換成桑塔納,早就拋錨了。但獵豹卻行,亂石堆、泥濘地,還有路上的冰凍,都不能構成它的障礙。司機接著說,你們完全可以放心開玩笑。司機不再說話。柏問他為什么不說話。柏說,我們好像是小學同學。司機說,是初中同學。那為什么不說話,不開玩笑——柏說,你其實可以放隨意些,這個車里坐的,都是先前的同學,或者后來的同學,等量代換后全都是同學。但司機只是說,路凹凸不平,又有冰凍,又有霧,能見度很有限,我必須集中精力配合獵豹。他很幽默,但他不再說話。他是我們臨時請來的駕駛員,一個很稱職的駕駛員。
柏是我們的同事。她坐在副駕駛的位置。她不斷回過頭來。我們玩笑的話題,總是與她有關。她是車內惟一的女性。出發時,領導特意把她作為指標分進我們的獵豹,說是奉行男女搭配做活不累的工作原則。她的到來一開始就充滿了玩笑色彩。她的到來,讓我們忘記了一只羊、五只羊或是更多羊的死亡——來自異性的玩笑,遠比羊更實際,更重要。消弭,我說,也許這個冬天的經歷都不重要,都會被一個偶然的玩笑所消弭。我當然是在心里說,我不可能在嘴里說,說話所用的方式,還有語言,是要講究場合的。但我還是對她說——柏,一進入獵豹,一看見你,我就忘記了所有的事,包括羊的死亡。我說的是實話,我的確忘記了羊的死亡,我至少是努力著忘記這事,只是我的緣由分明帶著玩笑的成分。你們啊,——柏開始說。玩笑從此開始……
我們開始虛構。柏是個單身女人。3年前,或是2年前,柏的男人死于一場車禍。我們都是整個車禍的親歷者。就在發生車禍的頭天晚上,柏的男人還跟我們玩過麻將。就在發生車禍的前兩個小時,柏還跟我們坐在辦公室開一些不著邊際的玩笑。但接著,柏就在高速公路上哭成了一個淚人。我和石則一路護送她男人的尸體回到小城,后來又親自把尸體抬進棺材……后來,我們總在不經意封藏這段往事,對于柏,對于我們,我們總在虛構一些與此無關的話題,總在維護內心的一份善良和美好。但后來,再后來,我不得不承認,再后來,在虛構的故事里,開始出現一些與此相悖的玩笑——消弭,在時間的流動里,柏的男人,柏的男人的死亡,已經遙不可及,朦朧無比。我們沒有再提起他,柏沒有再提起他,此時的封藏,已經在本質上接近遺忘……
我們繼續虛構。我說,我準備構思一篇小說。準備把這一段玩笑的時光寫成文字。把柏、石還有我,還有整個車內的我們,一起寫進小說。我準備虛構一個故事,與愛情有關,與玩笑有關,把柏、石還有我塑造成故事的主角——一個老套但卻真實的三角故事。我說我喜歡這種結構,只是無法知道故事的收尾。我該怎樣收尾這個故事呢?——我開始虛構。玩笑再次開始……
我最后究竟跟誰呢?是你,還是石,或者其他人,——柏說。柏回過頭來,柏對我說,如果按照你的真實想法,你會讓我跟誰?……柏開始笑。我們開始笑。我們已徹底忘記了一只羊、五只羊或是更多羊的死亡,我們甚至忘記了此行的目的——到那個叫做炭山的村莊慰問貧困農戶,在那里,鄉政府早已通知的兩戶貧困農戶,很早就等在了那里,等著接過我們遞過去的現金、棉被與大米……我們的笑,與他們無關。但他們會說什么呢?他們的話,與我們的玩笑也無關么?
不知道。那么,虛構的或真實的,是否能成為我們通往內心或者外物的路徑?那么……窗外雪花飛舞,獵豹在吐出一聲猛烈的叫后,箭一般沖上前面的陡坡,然后繼續急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