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時間的河底-成長
三年之后再見朝華,朝華還是沒有變。依然瘦,長手長腳,伶仃的身架。白襯衫和磨石藍仔褲,肩頭背大包,頭發短得像小男生,一張清麗面孔,仿佛時光未曾流經。四月深春,滿街洇著郁郁的綠,她從對街朝我走來,一朵笑打開,細碎光斑漾在眼底。
我們微笑,彼此擁抱。
疏懶了的時光
此前朝華留學日本,近三年里,我只在頭一年有她消息。記得當初臨行前,在醫學院宿舍徹夜臥談,我們叮囑她常打電話回來,倘使電話費太貴,就寫信好了。那時朝華滿口道好,言之鑿鑿,去到日本頭幾個月,也果然寫信來。
我尤其記得最后一封信,是5月初寄來,隨信附有兩張照片,都是在東京淺草寺附近。一張站在寺廟前,碧藍晴空,朱紅廊柱,她白衫藍褲笑得陽光燦爛;另一張是在仲見世商業街,她擠在嘈雜人群中,舉著一個精致“人形”扮鬼臉。
信封上裝模作樣地寫著收信人是我,但信的末尾卻寫“務請代問其他人好”。我一眼即知問候的重點,我不過是幌子,關鍵在于那個“其他”。
周末,我坐半小時班車跑去看葛勉,笑嘻嘻將照片帶給他瞧,葛勉嘴上責怪朝華“厚此薄彼,十分沒良心”,卻又可憐巴巴要我把照片留給他。我們便背著其他人一人一張瓜分了事,但從那以后,淺草寺廟前的那一張照片,我再也沒有見過。
那是朝華寫來的最后一封信,后來,我們突然失去彼此的消息。
就這樣,兩年過去。
直到這個平靜的暖渥的春天,朝華歸國。
午后日光好,我們找了間茶館敘舊。我向朝華匯報舊時同窗的近況,諸如A君升職,B君新婚,C君繼續讀博,D君投身商海花月正春風……朝華突然就打斷我:“葛勉家的地址你有嗎?”
我有點愣了。
“沒什么,就想去看看。”
朝華的語氣很平靜,倒是我,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其實,大家都知道朝華與葛勉的事,小小圈子,沒有秘密。
至今不忘2005年春天集體舞的排練現場,我們曾為鶴立雞群的這一對震撼不已。不是驚嘆王子公主,而是兩人太相似,都高,且瘦,清爽短發,氣質清朗潔凈,認真起來,連表情都如出一轍。這默契十足的一對,相似到擁抱旋舞,面對面,就像鏡子里照見自己。我們訝然發笑,在旁邊嗷嗷起哄,朝華瞪著清澈的大眼睛,葛勉就開始慌得不停踩她腳背,鼻尖冒汗,臉一寸一寸紅透。
后來,就常見他倆在一起了。我們笑他二人是“雌雄雙驕”,解剖課上教授剛問起“誰愿意上來協助一下”,朝華便趕緊握了明晃晃解剖刀在手,而葛勉也從后排擠上前去。教授當他二人心頭寶,提起一對小年輕就一臉驕傲。
關于他們的愛情,我們全體寄予厚望,有時見他們鬧別扭,都還會懷著觀看青春偶像劇的愉悅心態安慰自己:不過是增進感情必需的跌宕起伏,別著急,反正最后一定會是HappyEnding。
大概是這樣的信念太過強烈,所以后來乍聽朝華要出國的消息,我們的第一反應都是:葛勉會一起去的吧。然而事實并非如此。葛勉凌晨一點狂打朝華手機,兩個人邊講邊哭。葛勉單親家庭長大,媽媽只望他順利畢業,就近找工作,平平穩穩照顧家。朝華有她的理想,22歲,她太年輕,那樣大的世界她想要飛得更遠看得更清。
其實,假使葛勉挽留,朝華也未必堅持。但葛勉一句“我不會阻你前程”,朝華冷了心。他們太相似,都倔犟好勝,都用驕傲的姿態來成全對方的心。朝華在都營淺草線上默默拭淚,葛勉穿梭在醫院走廊上連續申請加夜班。
年輕時到底該如何去愛一個人,我們真的都不懂。所以愛情似瓷器,越是珍惜握緊,越容易失手摔落在地。
遙遠的她從此相隔天涯
朝華想去青城山玩,我輪休正好兩天假,決定陪她一起。
天氣不好,有微雨,車上人不多,我們沿途話也不多。朝華坐靠窗位置,偏頭看窗外,蒙蒙雨霧中稻田青碧,油菜花正開得熱烈。車廂里有人一直拿手機放歌,張學友的老歌,有一首我熟悉,1985年的《遙遠的她》。1985,那一年世間降生一個他一個她,22年后她置身東京,他聚會喝醉后反復給我們唱起這首歌。遙遠的她從此相隔天涯,遙遠的她是永遠燃燒的火花。葛勉沒有流淚但我們聽得心酸。后來他坐公車走,車開動時,終于看到他額頭抵住玻璃窗,拼命忍住淚卻忍不住雙肩顫抖。再后來,只要一回想起那個畫面總會讓我心碎。
但這些,朝華她不會知道。
很快地,車到了都江堰城區,朝華突然改變主意,執意下車說是要去看都江堰。我拗不過她,只好一路跟到伏龍觀。霧騰騰的水汽中,朝華就那樣站著,江在腳底奔流,耳畔都是隆隆震顫,大地似乎都在發抖。她默默看了一會兒,然后朝安瀾橋走。走到橋心,有些腿軟,前面的朝華卻突然站住。腳下咆哮的江流卷起雪浪千堆,挾著陰風入骨。我心頭一凜,趕緊死死抓住朝華的手臂,她的身體在發抖,我將她的肩猛然扳轉過來。
那一瞬我看到,朝華臉上全是淚。
她卻趕緊伸手抹,又欲蓋彌彰地笑:“唉,雨真大,你說,還要不要去二王廟?”
我搖頭,直到下了橋才說:“去不成,垮塌了。”
我們默默往回走,離橋很遠朝華又回頭望。她說:“聽葛勉說,這橋也叫夫妻橋。”
她又提起葛勉,我站住想了想,終于拉住她的手朝前走。
她問我:“怎么了?”
我并不回頭:“你故意帶我到都江堰,不就是想讓我帶你去葛勉家?”
小城寧靜,街巷逼仄,蒙蒙的雨一直飛。
這是我太熟悉的街景,甚至連空氣的味道都記憶猶新,兩年前的春夏,我常走在這條路上去往葛勉家。
但這一次,朝華到底放棄了,就像以前每一次,她吵著要葛勉帶她回家,臨到最后,怕羞,都沒有去。這一次,她拉住我的手,我們站在樓道里,對著那扇門誰也不肯伸手去敲。
四周很安靜,誰也沒說話,雨漸漸大起來。很久,朝華才對我說:“走吧。”
雨霧中小城很快離遠,但回憶卻撲到近前。我想起兩年前那個5月的周末,我帶著朝華的照片來看葛勉。葛勉專心備考醫師證,我坐在他書桌旁,細細翻看他的相冊。各種表情的朝華就在其間,每一張的背面,他都細心寫上某年某月某一天。但時間的標注在兩天后停頓,那張淺草寺廟前的照片,沒有出現在相冊里面。
我不想向朝華講起那個混沌的夏天。我想告訴她的,是那些日光晴好的春日午后。
那些日子,我和葛勉的媽媽坐在廚房里摘菜薹,太陽很暖,我們說話,笑。葛勉的媽媽瘦小,樣子和藹,非常淳樸,非常勤勞。她愛跟我講葛勉小時候,夸他聰明、懂事、又肯吃苦。但她不愿看他吃苦,想他有人疼,想他經常笑。有段時間,她把我當葛勉的女朋友,后來,她知道了你,朝華。在那些一起摘菜薹的午后,她會拉住我的手長吁短嘆,她常自責,為沒條件讓葛勉和你一起出國深造。她不太識字,讓我念你的信給她聽,她總跟我打聽,朝華她還吃得慣吧,還住得慣吧?她熬夜趕打了一件厚毛衣,托我寄給你,她問,朝華她那兒很冷吧?她不知道你們還會不會在一起,但她心疼葛勉一直瘦,也心疼我說起你這樣一個女孩子,孤零零一個人在異鄉的夜里哭醒。
在這個雨水寒涼的成都的夜,我和朝華在KTV里唱《遙遠的她》。這一夜,我和朝華醉酒,擁抱,無聲流淚。我們的回憶,只到這里了,我們不會講起兩年前的夏天,因為此刻的疼痛,比之那個夏天,微渺如荒漠中的一粒沙。
那個夏天,全世界的眼淚流給一個地名,流給一個時間。5月12日午后兩點,我在成都街頭驚恐的人群中不斷撥電話給家人,朝華在東京大學某個實驗室內手執解剖刀卻突然心頭驚悸,葛勉的媽媽在余震不斷的街巷里四處求人“能不能替我打個電話”,而葛勉沖進最近的病房邊拉人邊大喊“快走快走房子要垮”……
在時間的河底
時間河沖刷一切,你沉默睡在河底。河底水草扶搖,河面挽歌漸漸散去。
其實有時候,我們會感到害怕,害怕我們的心,會是河床邊冷硬的石。我們害怕時光的沖刷太有力,會令它漸漸蝕去嶙峋的樣子,磨掉曾棱角鮮明的疼。但兩年后,我們在成都醉酒后的這一夜,依然想起了你。
原來記憶還那么清晰。原來我們沒有忘記。原來,不管生命的水流有多湍急,在時間河底,我們被磨蝕的心,始終有一塊遺落在那里。
就在你身邊,靜靜陪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