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愛舟舟的那個人走了-熱讀
陪他好好活下去
1994年3月,43歲的武漢市機床廠廠醫張惠琴被確診患了乳腺癌。這一年,舟舟16歲。
張惠琴在得知病情后首先涌入的念頭是:我要將這個孩子帶走,母子倆一起離開這個世界。
舟舟是在愚人節這天出生的,患有21對染色體綜合征,也就是說,他永遠都只能有三四歲孩子的智力。他的弱智是寫在臉上的,他不認識鈔票的面額,他不能理解生活中任何超過幼兒理解力的問題。
張惠琴從醫院回到漢口家里的路上,坐在公交車上不停地流淚。她看見車窗外有正在乞討的孩子,穿著破衣爛衫,臉上臟兮兮的,有的人丟給他們一分錢,還有的人轉身呵斥他們滾開。張惠琴心如刀絞,她在想她的舟舟如果有一天淪為這些孩子中的一員,會是怎樣的?他會比這些孩子過得更悲慘,因為他根本連乞討是什么都不懂。車上有位母親正在訓斥只考了60分的孩子,張惠琴恨不得站起來告訴她:如果我的兒子能夠上學,哪怕他只考一分,我都會感到欣慰。
張惠琴再也坐不住了,提前下了車。她沿著馬路走了很遠,終于在一家土產商店買到了兩瓶敵敵畏。她心里一陣酸痛:舟舟,別怪媽媽狠心,是媽媽將你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卻沒能帶來一個健康的你,只給你還有全家人帶來了無盡的痛苦,現在媽媽不會再讓你受苦了。
筋疲力盡地回到家,打開門,舟舟快樂而尖聲地叫著從屋子里沖出來,像平時一樣對著張惠琴大喊一聲:“媽媽!”他彎腰在地上摸索了半天,終于確定了哪雙拖鞋是媽媽的,趕緊拉出來遞到站在門口發愣的媽媽腳下,示意媽媽趕緊換鞋。
張惠琴再也忍不住了,手里的包丟到地上,一把抱住舟舟就哭了起來。舟舟一邊掙脫媽媽,一邊著急地將手里的可拼裝機器人舉高給媽媽看,他得意地說:“我拼的。”張惠琴心里百感交集,無語而哽噎。這下舟舟意識到媽媽今天和平時不一樣。他伸出笨拙的手指在媽媽臉龐上拭過,突然有些緊張地辯解說:“我今天很干凈,很聽話。”
張惠琴就是在這一刻決定:為了舟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晚上,張惠琴的丈夫、武漢市交響樂團的大提琴手胡厚培回來了,他關切地問起妻子檢查的結果。這時張惠琴表現得異常鎮靜,她說:“我準備明天去省腫瘤醫院住院開刀,我一定要活下來,我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
出院的那天回到家里,兒子站在門口迎接她。舟舟似乎不認識媽媽了,就那樣定定地看著她,眼神非常陌生又帶著一種凄涼,這是張惠琴在每天只會瘋玩只會傻樂的兒子眼神里從來沒看到過的,那是一種痛苦憂傷的表情。舟舟就是那樣一直看著媽媽,張惠琴想了想,緩緩開始給兒子唱那首《世上只有媽媽好》,在聽到第三遍的時候,舟舟突然咧開嘴笑了,他認出來了,認出來回來的這個消瘦、憔悴留短發的女人,原來是媽媽。
他趕緊彎下腰到處找媽媽的拖鞋,然后塞到媽媽的腳下,示意她趕緊換上。
張惠琴緊緊摟住兒子,一切就像失而復得。從此,她很少與舟舟分開。
張惠琴教舟舟數數,從1教到5學了兩年,他還記不全。教他系鞋帶用了兩年時間。但她不能放棄,她還在一天一天地耐心地教他。她每天替舟舟換洗干凈衣服,教他愛干凈,講衛生,這樣是希望別人不至于太厭惡舟舟,會盡可能地接納他。家里,她、丈夫和女兒都用頭天的剩飯當早餐,但張惠琴每天給舟舟一塊錢,讓他出去吃早點,目的就是希望他能學著多接觸社會,使用鈔票。
正在這時,胡厚培所在交響樂團的一位同事,偶然中發現舟舟對于音樂的天才感受力。在排練廳里,舟舟只要聽見樂聲響起,就會安靜下來。樂手們在指揮席的側后方給舟舟放了一只譜架,音樂聲起,舟舟手里揮舞一支鉛筆,像真正的指揮,直到曲終。舟舟最愛聽《梁祝》、《卡門》、《拉德斯基》等曲子。這幾盒磁帶無論走到哪里都要帶著。
張惠琴興奮極了,她終于找到了適合舟舟的生活方式和生存方式。夫婦倆決定送他上智育培訓學習班,還請一些指揮家來指導舟舟……
1999年元旦前夕,中國殘聯特地邀請舟舟參加殘聯舉辦的春節晚會。在那次晚會上。舟舟將自己的音樂天才發揮得淋漓盡致。殘聯主席鄧樸方擁抱著舟舟,深情地說:“一切生命都是偉大的!”
誰來照顧舟舟
2000年8月3日中國殘疾人藝術團赴美前,在北京21世紀劇院匯演,黨和國家領導人觀看了演出。舟舟的指揮獲得了全場雷鳴般的掌聲。
臺下的張惠琴哭得淚雨紛飛,20年來,這位母親第一次用如此激動的方式向世界表達她的情感:兒子,媽媽因你感到驕傲!
舟舟在美國巡演時,指揮了包括美國國家交響樂團在內的幾個世界頂尖交響樂團。
然而這時,在國內的張惠琴卻被查出由于化療不徹底,癌細胞已經轉移并擴散,她預感到自己時日無多。該怎么辦呢?她走了之后,誰來照顧舟舟?
醫生告訴過張惠琴,她必須堅持定期去化療和復查。但一次化療就得幾千元,她舍不得,只要身體還能支撐住,一般能拖就拖。哪怕是化療,她也往往結束的當天就出院上班,工作起來也是拼命一般,每天一大早起來煮銀耳湯和稀飯,然后拿出去賣,掙些生活費。再趕去上班;下班后再去一家私人診所打工,忙到晚上11點才能回家。為了省錢和省時間,她常常一天只吃一頓飯,吃一元錢的面條。為舟舟盡可能多攢一分錢,她甚至暗暗決定放棄化療,將治療費留給舟舟。
一個多月后,舟舟從美國回來了,這時張惠琴的頭發因化療已經全部掉光。看著媽媽憔悴不堪的模樣,舟舟摸了摸媽媽光光的腦袋,突然流著淚說:“媽媽,你得了病嗎?”
這是舟舟第一次知道媽媽有病,他的話像一股暖流涌入了張惠琴的心里,她感到莫大的慰藉!
張惠琴常常站在幕布后面看兒子在舞臺上表演。兒子沉浸在音樂之中,張惠琴幾乎每次都會含著淚微笑,她要記住兒子的表情。也許在別人看來他是弱智的,單一的,呆滯的,然而在母親的眼里,卻是那樣豐富,那么可愛,她要記住它,并且永遠記住。她希望自己永遠不忘,哪怕去了遙遠的天堂,她也能一閉上眼就想起舟舟的模樣,他搖頭晃腦舉著指揮棒在音樂中舞蹈的模樣。
張惠琴加緊了培養舟舟良好生活習慣的訓練。令她欣喜的是,舟舟也有了更多自我表達的意識,比如他有了自己的喜好,他喜歡吃雞肉,喜歡喝可樂,他每天必須聽3個小時以上的音樂,這3個小時里任何人和他說話都充耳不聞,他害怕夜晚看見閃光燈,他喜歡穿西服和運動鞋,他喜歡的衣服哪怕濕的還沒曬干,他都堅持要穿,他最煩人家說他胖……
這些瑣碎的細節,在別的母親看來也許只會令她們嘆息與搖頭,可張惠琴幾乎是享受一樣感受著這一切,她從中看到舟舟的成長,哪怕極其細微,可她因此無比快樂。
2002年,張惠琴陪著舟舟隨中殘聯藝術團循環演出,到新安時,她感覺到胸腔似乎要爆炸一般的疼痛,完全站不穩了,她想,也許自己不行了。但她不愿意影響舟舟演出,更不愿讓舟舟看見自己痛苦的模樣,因此面對舟舟時,她居然從來沒有皺眉,沒有喊過一聲痛。
張惠琴在等到丈夫趕來陪舟舟后,才連夜回到武漢。在同濟醫院,醫生驚呼:她已經滿胸腔積液,不知她是怎么忍受巨大痛苦呼吸的,而且她還四處顛簸奔波。張惠琴不得不趕快住院抽取積液,并進行化療。
舟舟從爸爸嘴里得知媽媽生病了,有些悶悶不樂,吵著要回家。張惠琴趕緊給他打電話,說自己沒事,并放棄治療趕去陪伴兒子。
2002年夏天的一個晚上,舟舟在廣州中山紀念堂參加大型音樂舞蹈《我的夢》公益演出,當主持人介紹了舟舟并請他講幾句話時,舟舟突然閉著眼睛,顯得很傷心的樣子,說:“我有一個好大的媽媽!她有病了,我要賺錢幫她治病。幫妹妹讀書……”
也許舟舟是想表達“偉大的媽媽”吧,可他說成了“好大的媽媽”,但他這孩童般的純真讓臺下許多觀眾落淚!
死亡不是愛的遺棄
張惠琴的癌癥已擴大為淋巴癌、骨癌,她連做下蹲動作都很吃力了。她經常感到無法呼吸,化療對她來說已經是比病魔更痛苦的折磨。
舟舟似乎越來越懂事了,如果他去外地演出了,他就會給媽媽打電話。雖然他還是認不全1—9全部數字,可他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居然就記住了媽媽的電話號碼,這是他唯一會連續按下的數字鍵順序。
舟舟已經27歲了,有人建議給舟舟在農村找個媳婦,將來也好有人照顧他。張惠琴生氣地拒絕了,她說別說國家規定像舟舟這樣的人是不能結婚的,即使允許,我也不會同意。我也是母親,我不能耽誤別家的女孩一輩子,這不公平。
然而生離死別,已經迫在眉睫地擺到了張惠琴面前。
張惠琴告訴自己,她一定要教舟舟學會面對媽媽的離開,她無法想像因為自己的死亡,令舟舟感覺到被遺棄,感覺到孤獨與絕望。她希望舟舟永遠快樂,永遠單純地微笑,永遠沉浸在他喜愛的音樂之中。
張惠琴從舟舟最喜歡的游戲——打手機人手,一次又一次反復告訴他,如果有一天媽媽不在了,你要學會給媽媽打電話。她拿著手機放在舟舟的耳邊,對他說:“你看,就像這樣子,你看著天空對媽媽說話。”
舟舟可以對著天空喊“媽媽”,然后播放他最喜歡的樂曲,仿佛在舞臺上演出,媽媽是天上最忠實的觀眾。張惠琴指著院子里的小樹對舟舟說,如果以后要找媽媽的話,就去看那一棵樹。那是棵春天里開花的樹,你可以把要送給媽媽的小禮物,比如一塊蛋糕,比如一顆糖埋在樹底泥土下,媽媽就會吃到。再或者,你可以在樹干上挖一個小小的洞,有什么悄悄話,就對著小樹洞輕輕地說,就像俯在媽媽的耳邊,媽媽一定會聽得見。
張惠琴一遍又一遍地對舟舟說,你只是看不見媽媽的身影,但媽媽永遠在你身邊,在照片里,在錄影帶里,在你凝視的每一顆星星里,在拂過你身體的每一陣風里,在你清晨起床迎接的每一縷陽光里。
媽媽告訴舟舟,愛你的人死去,并不代表著離開,更不意味著遺棄。愛你的人與你同在,無論身體在哪里,無論形式有多迷幻,只要愛在,愛你的人就在。
舟舟聽著,他聽不懂,但他分明是聽懂了。
2006年5月27日下午,張惠琴在武漢市161醫院腫瘤科驟然辭世。臨走時,愛人胡厚培,舟舟和女兒小悅都陪伴一側。
去世前,張惠琴已經與武漢市紅十字會眼庫簽訂了眼角膜捐獻志愿書。她的志愿書是這樣寫的:舟舟是在社會的關愛中成長的,我也要回報社會,幫助那些失明的人。
這個世界上最疼舟舟的人去了,或許,這位慈愛的母親在天堂里目光仍熠熠生輝,注視著舟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