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口生姜喝口醋-情感
只有歷盡艱苦,才能成人立業。
“咬口生姜喝口醋”是父親張治中的人生格言,也是他教育我們常說的話。他在國共兩黨都有極好的人緣,都吃得開,他所有的經歷,都打上了這句話的印記。
我的祖父是個篾匠,靠編制籮、筐之類的農具糊口。父親在私塾讀書時,見富家孩子吃肉,便嘴饞想吃肉,話傳到曾祖父耳里,曾祖父說:“肉嘛,除非從我身上割下來。”父親聽了很后悔。
長輩們相繼過世以后,都安葬在離家不足百步遠的墳莊里,父親修建了三間小屋子,作為墓廬。在此后的人生中,每逢人生不如意,他就會回來休養,在祖父母墓旁靜坐思索。
父親14歲考秀才時名落孫山,由于家境十分清寒,為生活所迫,不得不去一家雜貨店當學徒。他偶然看見一張包雜貨的《申報》上,刊登“安徽陸軍小學招生”的消息,驚喜若狂地跑去報考。
父親拿著奶奶七拼八湊籌來的24塊銀元,獨自外出闖蕩。臨行前,奶奶讓他咬口生姜喝口醋,寓意是在今后的人生歲月里,要能夠承受所有的苦辣辛酸,只有歷盡艱苦,才能成人立業。
這年,父親16歲。從篾器店學徒出走到安慶報考陸軍小學,爺爺并不贊同,但是奶奶費盡心機、舉債籌資,支持父親離鄉求學。
邁出人生第一步的父親,并沒能如愿在省會安慶考上陸軍小學。他步行七天,走了三百多里路到省城安慶,打聽安徽陸軍小學招生的具體情況。讓他大吃一驚的是,學校分到巢縣的名額只有一個,早已經內定給巡撫衙門的關系戶。
希望落空,他還不死心,滯留在安慶等待機會。父親的同伴中有兩位是唐啟堯的本家,清朝末年,每個省都有個督練公所,唐啟堯是督練公所的總辦,人稱“唐軍門”。父親為了省錢,就沾了同伴的光,棲身在唐啟堯公館籬下。雖然同伴提前返回家鄉,但父親并不準備回去,繼續住在唐公館里。
父親不是白住,他要陪唐二少爺讀書,同時準備第二年再報考安徽測繪學堂。唐啟堯的二哥是一個秀才,有一天,他來到唐公館,看見這個陌生的鄉下人,大聲質問他:“你是什么人?他是少爺,你這窮小子配和他一起住公館里嗎?”
父親當時十六七歲,聽了他的話猶如晴天霹靂,羞憤交加。“我寧可流浪死、漂泊死、凍死、餓死,也不能被人欺負,受人家欺負。”他決定走了。
當天晚上,父親輾轉難眠,他想起對自己不薄的龐老先生。龐老先生在唐公館里教唐二少爺讀書。
父親到龐老先生臥室向他告別。父親一邊流淚一邊說:“我要走了。”
龐老先生極力安慰他。他不聽,堅決地說“討飯都要走”。
龐老先生知道挽留已經無用。龐老先生是個善心人,他很清楚眼前的這個孩子沒有盤纏,就拿出一串錢、一件舊布大褂交給父親。父親帶著悲憤離開了安慶。
出走安慶后,父親輾轉到了揚州,在當地的鹽防營謀得一個“備補兵”的資格。沒有兵餉,吃住都成問題。吃飯是要自己出錢的,叫做“打伙食圈子”。父親唯一的辦法是去當鋪當東西。最初是當衣服、當零碎東西,后來都當光了,就當汗褂子。有一次,父親去15里外的儀征縣城跑了一個來回,才當了四毛錢。
住也很麻煩,雖然說是住在兵營里,但是沒有固定的鋪位,遇到一個鋪位是空的就撲上去睡。每天晚上,總是抱著一床被子,到處找地方睡,清晨又抱著被子離開。
唯一的希望就是等正額兵出了缺,可這個機會卻沒有出現。父親在鹽防營干了三個月,感覺歲月蹉跎,決定離開,往大地方走走。
晚年,父親回憶青年生活時感慨地說,那是“我認為最受磨難,而同時最有進益的時代”。他請國民黨元老、書法大師于右任先生將“咬口生姜喝口醋”寫成一塊橫匾,以省身心。他對我說:“我之有今天,是由于這一句話的賜予。不但我永遠不能忘,我的兒女也應該永遠不忘他們偉大的祖母,我愿我的子子孫孫,都永遠記住這一句格言和遺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