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木箱-情感
1978年,我12歲。
那時,滾鐵環、丟手絹不再讓我著迷,我喜歡擺弄母親床頭上的木箱。母親總叫它柜子,其實就是一個木箱。
平時木箱是鎖著的,這更增添了它的神秘性、誘惑力,像潘多拉的盒子。
那天放學后,我爬上母親的床,伸出一根手指頭去撥拉木箱上的鎖。我喜歡看小鐵鎖蕩秋千的樣子,喜歡聽它與木箱碰撞摩擦的聲音,像馬啼,像撕帛,像遙遠的夢。我驚奇地發現,鎖是開著的。
打開木箱,里面有一件花洋布襯衫,一個印花被單,還有一個方紙盒,盒里是一雙黑皮鞋。這些東西一定是母親在城里上班時穿的用的。羨慕了一陣子,遐想了一陣子,把它們一一擺放在床上時,看見箱底有一個巴掌大的小鏡子。拿出來看時,驚喜灌頂。
跑到院子里問正彎腰往豬盆里倒食的母親,鏡子里哪個是我?母親說,傻孩子,那不是鏡子,是相框,相框里的兩張照片是姐姐的百日照。我問,我的照片呢?母親說,姐姐的兩張照片是住在城里時照的,后來家里發生了一些變故,母親沒顧得帶我去照。后來母親帶我們下鄉,照相便成了想也不敢想的奢侈事兒。
不管母親怎么解釋,總覺得她是在找理由搪塞我。頭天晚上剛聽母親講過丑小鴨的故事,我就是母親眼里的丑小鴨。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動過母親的木箱。
我上高中那年,姐姐結婚了。姐姐出嫁那天,正好是星期天。我早早起了床,寸步不離地服侍在姐姐左右,幫她梳頭發、翻衣領。母親過來了。我側目看時,心往下沉了一下。除了那個相框,母親把木箱里的東西都給了姐姐,還說,唉,媽沒嫁妝陪送你。一邊說一邊抹眼睛,她還囑咐我快幫姐姐試試黑皮鞋是否合腳。我轉身走了。
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我越想越氣,小時候不帶我照相就算了,長大后總應該給點補償吧,至少也該把那件花洋布襯衫留給我,穿上了,還不得把全村子人羨慕死。
姐姐為了等我,遲遲不肯上花車。母親敲我的門,我朝門喊,丑小鴨沒資格參加公主的婚禮!
后來,聽前院的五姐說,那天,姐姐在花車前等,母親在花車前哭,最后,姐姐是被人硬抱進車里的。
隨著年齡的增長,在90年代,我也結了婚,做了母親,小時候對母親的怨艾漸漸淡漠、消失,但母親的木箱卻被時間淤結成心中難解的結。每次回老家,目光無意中落到木箱上,心里總有一種別樣的感覺,便急急逃開。
今年夏天,我回老家看望母親。母親沒有像往常那樣陪我扯東嘮西,她有些神秘地招呼我走到她床前,我一眼看見了那個木箱。母親一邊打開木箱一邊笑瞇瞇地望著我的臉。
不知道是母親的笑觸痛了我的眼睛,還是木箱里滿滿當當的東西戳痛了我的心,淚水無聲地順著面頰往下淌。木箱里,一卷一卷各色花樣的粗棉布,是母親經過播種、施肥、澆灌、除草滅蟲、掐頂打尖、采摘、彈軋等一道道工序后再一下一下紡織出來的。每一道工序,都滲透著母親的心血。一雙雙千層底兒,是母親清燈苦熬一針一針縫制的。這些年,在城里看多了幾百塊錢一雙的皮鞋和奢華的床上用品,木箱里母親的血汗之作顯得那樣古樸親切,珍貴無比。母親說,如今鄉下人都不用粗布了,而它卻成了城里人的稀罕物。母親還說,柜子里的東西隨我挑,挑剩下的再給姐姐。
當母親像我當年一樣把木箱里的東西一件一件都擺放在床上時,我看見箱底有一個尺寸幾乎和木箱一樣大小的裱著綠邊的紅色泡沫板。母親說,這是上次姐姐來時捎來的,是用電腦弄的。怪不得母親前段時間跟我要照片。
母親一邊把姐姐用電腦合成的全家福拿給我看一邊說,你們都忙,來不及照,我就讓你姐姐用電腦弄了一張。你姐姐說,等你來了,看著滿意再掛起來。
望著照片上最顯眼位置上的我,母親說,是她特意囑咐姐姐把我放中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