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功利時代獨善其身-社會
現在人家叫我收藏家,我并不是很高興。過去收藏家必須有個標志——“著書立說”,沒有著書立說,你算哪門子收藏家?而且,今天的收藏,已經大大背離了收藏的宗旨。收藏最初的宗旨,往大了說,是一個民族的記憶、證據,也是一個民族文化的實時高度,通過收藏,你能看到我們的商代、周代、秦漢、隋唐、宋元、明清,文明和文化達到了一個什么樣的高度;往小了說,是滿足一些文人雅士的內心需求,幫他們理解紛雜的世界。
不幸的是,現在全社會的收藏基本上已經轉變成為一種商業的博弈,至少99%的人是為了這個目的而來。所有人的說法都是“未來可以升值”,都以“他是否買了貴東西”為標準。從我的內心講,非常不喜歡:不是不喜歡別人加入這個隊伍,而是不喜歡把過去的凈土變得如此世俗化。
我有時也可以理解別人的世俗觀,比如,宗教應該是最脫俗的,但今天很多宗教場所并不能免俗;同樣,我不能要求收藏界免俗,我們的社會處處體現世俗的話,讓收藏界變得高雅也是不現實的。但我也不愿意收藏界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與基本宗旨無關的領域:大家都談自己賺了多少錢、將來可能賺多少錢——我覺得這些沒有意義。
其實我能感受到功利對我們的嚴重傷害,甚至對民族文化、民族精神和民族信仰的傷害。既然如此,就按照過去的說法:窮則獨善其身。這個“窮”是指精神上的,這社會是一個精神貧窮的社會,但我一定要獨善其身,做好自己就可以了,我不能要求別人。
我一個人不可能改善什么,只能保全我自己不同流合污,不向世俗低頭。人是要妥協和自衛的,但你妥協的目的是什么呢?是為了下一步的成功。過去人們說,“尺蠖之屈,以求信(伸)也”,但今天的年輕人,第一不懂得尺蠖之屈,不愿意退回來、軟一下,不會;第二,認為前進就一定能成功,但他們又沒有前進的能力,每個人都好高騖遠。
我們常說“勵志”,但勵志的標準是很高的,很多成功人物背后往往有特殊的因素,如果把他們當作全社會的勵志典范,那就大錯特錯了,因為普通人就會認為上升通道不夠——問題是,你通到哪一站算夠呢?
人光有自我判斷還不夠,很多人認為自己身懷絕技,怎么老遇不到知音?就是因為他們對周圍環境沒有判斷。有一天我看到一個資料,說中國缺400萬個經理人。我認識的很多老板都說,缺有管理能力的人;我自己也是,想找一個有執行力的博物館館長,愿意出百萬甚至千萬的年薪,但是找不到這么一個人。干不了這個活,那你還說什么呢?你覺得你行,但具體的事兒你做不來,然后就會埋怨團隊不好、環境惡劣、潛規則盛行。那別人怎么能夠生存呢?我覺得這是個社會問題——每個人的目標過高,就跟唱歌似的,調子一旦起高了,誰都唱不上去。
今天我們全社會的文學修養都不夠,因為社會不躺在文學上生存。當然,我們更不注重史學。這非常可怕。從中國近幾十年的大片,都能看出來,創作者不讀書、沒思考。國內的很多電影,別人評判的全是技術活兒,哪個鏡頭用得不好,應該怎樣怎樣;但我一看,明擺著這導演不讀書。
舉個例子,同樣是表達血腥,《辛德勒的名單》和《勇敢的心》都有對人性的思考。《辛德勒的名單》里最血腥的一幕是:黨衛軍槍斃工人,“啪”一槍沒響,又“啪”一槍沒響,再“啪”一槍,三槍沒響,滾蛋。這個工人經歷了三槍,但子彈就是不響。在我們的電影里,就一定要讓子彈響,打得血肉模糊你才覺得血腥,但《辛德勒的名單》里,不,踹開他去干活——當你看到他非常機械地干活,就會知道,人在面對死亡的時候,會爆發出什么樣的力量;而且一個施暴一個受暴,兩人的表現截然不同,這里面有明確的對人性的思考。
反觀我們的電影,都是單純的復仇,和《勇敢的心》差千萬里。看得越多,就越覺得可笑。我這么說,不是特指電影界,只是電影是特別大眾的文化代表,也可以說是民族心態的標志物。
《一九四二》票房慘敗,這對馮小剛來說是唯一的一次慘敗,再看之后的《泰囧》,你就知道,我們這個民族是不看書的。《泰囧》的商業成功,連很多搞電影的也看不懂。《一九四二》已經變成一聲凄厲的鶴唳——鶴唳長鳴,鶴唳是悲哀的,會傳得很遠;而我們的電影大都是麻雀窩,嘰嘰喳喳,說的話毫無價值,這是我們社會現狀的一個映射。
有一種說法是:“中國文化很多成不了體系,不像一棵樹,而是永遠像同心圓一樣。”同心圓的“心”是什么?儒家思想。漢代以后,儒家就確立了老大地位,卻沒有老二,中國文化中就沒有“老二文化”。中國文化中,一定有一個梟雄,就一個,完了就完了,你也不用問二三四。不信你隨便抓一個人,問問得了奧運會銀牌的有誰,多數人一個都說不出來,因為大家都不關心這個。
中、日、韓三國都處在儒家文化圈,但側重點不同:日本側重忠,韓國側重孝,我們側重義:講義氣、兩肋插刀,但不幸的是——現在刀插向別人。
同在儒家文化圈,日本人由于忠誠,社會管理成本極低;我們不重忠誠,所以社會管理成本巨高。我常說,一個人在中國能管10個人,到日本就能管500個人。經濟危機時,韓國、日本的很多企業員工愿意與企業共存亡,愿意減薪一半跟老板共渡難關,我們可能嗎?地震救援時,人家發放礦泉水只需要一個人;我們就得嚴陣以待,以免哄搶。講究孝道,我們跟韓國也不能比,你看在韓國電視劇中,孝道是第一位的,每個人進屋的第一件事要向長輩請安。我們有嗎?我們的電視劇里,永遠是兒女跟爹媽大喊大叫,少有長幼秩序。
我們老說中國的法制不健全,其實是個誤讀。我們在秦漢時期有非常嚴明的法律制度,為什么法律在中國漫長的極權社會不能得以實施呢?因為用不上,僅道德一項就能把社會治理得很好。法律是高成本的社會治理手段,當你用一道鐵絲網就能攔住人,就犯不上筑一道高墻;當你用一根繩就能攔住人,就犯不上用鐵絲網;當你畫道線就能攔住人,就犯不上拉那根繩——什么方法成本最低?在地上畫條線最低。在國外的機場,地上畫條線,沒有人會逾越;在中國就得攔著,每個角上站一個人看守。社會若既沒有忠又沒有孝,就剩下一個功利的“義”時——當我跟你講義氣的時候是求回報的——那我們這個國家怎么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