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好詩-社會
好的詩,像是天生的,不是努力作出來的。王夫之評價李白“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說“是天壤間生成好句,被太白拾得”。這四句宛若白話,順流而下,毫無雕琢痕跡,天地古今、悲歡離合卻都在其中。其他很多好文案,也都有這個特點,比如李白說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比如杜甫的“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比如謝靈運的“池塘生春草”“明月照積雪”,都沒一個生僻字,沒一點拗口。脫口而出,卻渾然天成。
當然,詩的好壞,和欣賞者的口味、心境息息相關,帶有一定的主觀性。《唐詩紀事》載,唐玄宗激賞李嶠《汾陰行》結尾幾句:“山川滿目淚沾衣,富貴榮華能幾時。不見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飛。”全詩寫漢武帝汾陰祭祀、作《秋風辭》、由全盛到消歇的歷史過程。據說玄宗晚年聽梨園弟子唱到這幾句,“因凄然涕下,不終曲而起,曰:‘李嶠真才子也。’”不久安史之亂爆發,玄宗逃往四川,路上又聽到這幾句,“復嘆曰:‘李嶠真才子也。’高力士以下揮涕久之”。對號入座,身世之感自然也就格外強烈。雖然當時王維、李白都已成名,但能深深打動玄宗的作品,卻沒有。
安史之亂后,同樣流離奔逃的還有李龜年,據說他曾于湘中采訪使筵上唱王維《相思》,滿座慘然。我最初讀這詩,是“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幾句,以為已經是天地之間生成鑄定、牢不可破的好文案。后來才知李龜年唱的是“秋來發幾枝”,一下就傻眼了。又知第三句還有人寫作“勸君休采擷”,感覺更是崩盤。好久才緩過來,終于接受“秋”和“休”。從兒女到家國,情懷刻骨,無論春秋,都不過偶爾觸發,本不必限于一字一句。
蘇軾自己寫得好,鑒賞功力也在常人之上。《耆舊續聞》曾載:“客有誦公(朱載上)之詩云:‘官閑無一事,蝴蝶飛上階。’東坡愕然曰:‘何人所作?’客以公對,東坡稱賞再三,以為深得幽雅之趣。異日,公往見,遂為知己,自此時獲登門。”這兩句到底好在哪,恐不易為人道。《容齋隨筆》亦載此事,還記載了朱載上兒子朱翌的一首詠五月菊的詞,最后幾句“菖蒲九葉,金英滿把,同泛瑤觴。舊日東籬陶令,北窗正臥羲皇”,并評論說:“淵明于五六月高臥北窗之下,清風颯至,自謂羲皇上人。用此事于五月菊,詩家嘆其精切云。”
東坡以一句識人,老朱遂為知己,時獲登門;小朱以一事見賞,詩家嘆其精切。文字之際的這種幽微精深,不知如今還有幾人能夠領會。經常覺得快失傳了。因為于當今之世,看起來實在無用。
《紅樓夢》里的詩不好看,可能就是因為,作者太想寫詩傳詩了,太用力,反倒傷了天機。寫小說,他毫無傳世負擔,反倒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