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侈的廁所-新知探索
在最近的十來年里,廁所的奢侈之風悄然興起。我說的悄然,不是指遮人耳目的隱蔽行為,恰恰相反,廁所變得越來越體面的過程是公開的和顯而易見的。我想,這里面涉及廁所的地位,涉及人們對它的態度。廁所的地位一直以來都是卑下的,人們需要它可又瞧不起它,因為那是屙屎撒尿的地方,換句話說那是排泄的場所。排泄可能是人身上最不值得炫耀的事了,人們經常贊美頭發、眼睛、牙齒,贊美胃口好、肺活量大,還有心跳堅強有力,可是說到排泄,就一聲不吭了。正是這約定俗成的沉默和回避,使人們疏忽了廁所的變化,看不見它奢侈起來的外表,就像是一個丑陋的女人,穿上再漂亮的衣服走到街上,也不會引人注目。
然而最終人們還是發現,它不再是設置在路邊或者胡同深處簡陋低矮的建筑,不再是墻壁斑駁瓦片殘缺以及門窗變形的建筑。廁所一下子變成了西洋式的別墅、中國式的廟宇,還有其他形形色色的造型。在短短十來年時間里,廁所顯示出了強烈的欲望,只要是這個世界上存在的建筑形式,它們都在極力地表達出來。
奢侈起來的廁所意味著什么?首先它向人們提供了就業和消費的機會。廁所簡陋的形象得到改變,是因為廁所不再像過去那樣無償地為人們服務,它開始收費了。人們發現廁所內部的格局有了變化,在“男士”和“女士”之間出現了一扇窗戶,窗戶里坐著一位這類最新職業的受益者,他或者她,像出賣戲票似的出賣著衛生紙,準備方便的人們手持著衛生紙在窗戶的兩側魚貫而入。
從事這一新職業的,基本上是城市的無業者和放棄了田地的農民,他們愿意從事這樣的職業,一方面可能是生活所迫,另一方面也證明了這一職業自身的吸引力以及不錯的前景。
人們注意到不僅奢侈了的廁所開始收費,就是那些仍然陳舊的廁所也收費了。這個事實的到來意味著無償時代的終結,社會原有的一些福利事業轉換成有償的商業行為,這是一個時代對另一個時代的挑釁。前者正在告訴后者:在今天這個時代,沒有福利,也沒有義務,只有買和賣。同時也意味著價值觀念的徹底改變。自尊與高尚的含義究竟是什么?今天的人在面臨饑餓與卑賤時,他們肯定會去選擇卑賤,因為這才是真正的自尊,一切能夠免受饑餓的行為都是高尚的。
現在,奢侈起來的廁所向人們伸出了手,告訴人們就是扔掉不想要的東西時,也應該立刻付錢。不僅得到什么時要付出,就是丟掉什么時也同樣要付出。
這是新的行為準則,也是現代社會人的自我擴張日益加劇后的一個小小的限制。這對于中國人當然是有益的,因為我們至今還沒有完全明白這樣的道理,就是自己不想要的東西也是不可以隨便扔掉的。就像隨地吐痰一樣,絕大多數中國人還保持著這樣的習慣。
應該說,廁所的歷史表達了人類如何自我掩蓋的歷史。使廁所成為建筑物,并且將“男士”與“女士”一分為二,是人類羞恥感前進的重要標志,人們就是從那時開始知道什么應該隱藏起來,什么時候應該轉過身去。與此同時,人們也對生理行為進行了價值判斷。進食與排泄,對于生命來說是同等重要的,可是在人們的觀念中卻成為兩個意義截然相反的行為,前者是美好的,后者卻是丑陋的,這是讓生理的行為去承擔各自在道義上的責任,其結果是人們可以接受拿著面包在街上邊走邊吃的事實,卻無法容忍在大街上隨意排泄。
正是這樣,上廁所的行為便成為個人隱私的一部分,它是不公開的行為,是悄然進行的。然而廁所一旦變得奢侈之后,也就使上廁所成為公開化的行動,因為它進入了消費的行列,確立了自發的買賣關系。這樣一來,上廁所這個傳統意義上的隱秘行為也進入了現代社會儀式化的過程,不管人們的膀胱如何脹疼,上廁所之前必須履行一道手續,就像揭幕儀式上的剪彩或憑票入場那樣。上廁所不再是一氣呵成了,它必須中斷,必須停頓,履行完一道手續之后才能繼續下去。
行為過程中的停頓恰恰是對行為的再次強調,停頓就是儀式,而進行中的儀式往往使行為的本質顯得含糊不清,就像送葬的儀式或者結婚的儀式,人們關注的是其嚴格的程序,是否隆重?是否奢侈?而人們是否真正在悲哀,或者真正在歡樂,就顯得并不重要了。奢侈的廁所使人們在心里強調了廁所的重要之后,又讓人們遺忘了自己上廁所的行為。
因此從根本上說,廁所逐漸奢侈起來是商業行為延伸和擴張之后的結果,也就是說這些在建筑形式上推陳出新的廁所不是為了向人們提供美感,雖然它們順便也提供了美感,但它們更多的是提供了意外。總之它們提供的只是形式,而得到的則是實質,人們向它們提供了紙幣或硬幣,這正是廁所奢侈起來的唯一前提。
廁所在建筑上越來越出其不意,倒是這個時代崇尚快感、追求曇花一現的表達,它和同樣迅速奢侈起來的飯店以及度假村之類的建筑共同告訴人們:在這個時代,一個行為剛開始就已經完成了,一句話剛說出就已經過時了。
奢侈起來的廁所,以及那些還沒有奢侈起來也開始收費的廁所,逐漸終結了一段歷史,那就是在過去幾十年里,在公共廁所里集合起來的色情描寫正在消失。一方面是建筑上的新陳代謝,另一方面是這個時代對性的熱衷開始公開化。
而在過去,其實也就是昨天,那些破爛的廁所也是隱蔽之處,人們在那里進行排泄的同時,就用空閑下來的手在墻上書寫色情的文字和圖案。
那時候廁所就像是白紙一樣引誘著人們書寫的欲望,那些低矮簡陋的建筑里涂滿了文字。這些文字是用粉筆、鋼筆、鉛筆、圓珠筆寫出來的,還有石灰、磚瓦甚至刀子什么的,一切能在墻上留下字跡的手段都用上了,不同的字體交叉重疊在一起,然后指向一個共同的主題,就是性。這些文字在敘述上使用的都是同一種方式,開門見山和直奔主題,而且用詞簡練有力,如同早泄似的寥寥數語就完成了全部過程。
如此眾多的人所參與的有關性的文字書寫,又被同樣眾多的廁所表達出來,應該說這是任何時代都望塵莫及的。在這里,性被公開了,性不再是個人隱私,性成為集體的行為,而且是整齊的、單純的、訓練有素的集體行為。這種大規模的性的書寫,其實是對一個時代的抗議之聲。
這是來自一個時代的禁欲,涂滿了廁所墻壁的色情,是正常生活喪失之后本能的掙扎。在當時,所有的人穿著同樣顏色的衣服,說著同樣的話,看不到裙子,聽不到有關相愛的話,更不用說談論性了。那個時候“性”作為一個字已經不存在了,它只有和別的字組成詞匯時才會出現,只能混在“性格”“性別”這樣的詞匯之中。
因此書寫在廁所里那些有關性的文字和性的圖案,在當時是作為解放者來到的,它的來到使人們越來越困難的呼吸多少獲得了一些平靜。它使人們得到了放松的機會,無論是生理上的,還是精神上的,總之它使一個窒息的時代出現了發泄之孔。與此同時,這些以性的身份來到的解放者又是極端功利的,它沒有撫摸,沒有親吻,它去掉一切可以使性成為美好的事物,直接就是交媾。